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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特种兵王昆笔下的军犬老王



医院订阅哦!军校毕业那年,我被分配到坐落在鲁中地区的某特种部队。说实话,就我这个身体素质,分配到那里就是一块挨刀的肉。就连营里的大肚子司务长都说,咱们营看守弹药库,要你这样的过来,还不如多配一条狗实惠。我一听这话当下急红了眼。司务长赶紧赔着礼解释,我说的是军犬,军犬,咱这里编制的有军犬,都是战友哩。

去特种部队的事是我自己招惹上的,怨不得别人。毕业分配前的那晚,我喝了几口酒逞能的不行,光着膀子站在大院里口出狂言要去野战部队,说后勤岗位体现不出自己的潜在价值。我那个系学的是后勤管理,平时根本不训练,全队一百多号学员里,石磙一样的小胖子过半。毕业时我们队恰好有一个去野战部队的指标,领导正愁着消化不掉。我这一放狂,立马就是我了。

去报到那天,部队都在山区进行演习,一个负责留守的副营长接待我。他头发卷曲,身形瘦削,坐在办公桌后低着头,边抠指甲边听完我的自我介绍。啪的一声扔掉指甲刀,副营长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瞪着我:“你是个傻货啊?!怎么来这个单位?!就你胖成这个熊样过来不就是个死吗?!赶紧想办法调走!你在这别指望啥好事,上山,绝对让你上山,山上有个报废的弹药库,弹药库里有条拴了几十年的老狗,军犬,你们俩,困死在那里吧!”

我耳朵嗡的一声响开了,副营长后来说的啥我都没再听见。我没有任何理由,当然没能调走,干部干事狠狠地批了那个副营长一顿,说他扰乱军心,然后把我送到了另一处营区的教导队。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副营长因为酗酒滋事受了处分年底得转业,满腹牢骚,纯粹想给组织添点乱。

按照惯例,新毕业的三十名学员要在教导队经历两个月的集中训练,训练结束后依照考核成绩再分配到具体连队。和我一起毕业的那些战友大多是特种作战或者特种侦察专业出身的,身体壮得像头牛。跑步时,他们喜欢卖弄身体炫耀肌肉,扛着一根大圆木。我不和他们比这个,那是逞能。有过军校毕业分配前那次酒后逞能的经历,我知道逞能没有好下场,有记性。我是实在人,再加上浑身没有一块可供炫耀的肌肉块,老老实实选择徒手。但是,即便这样,我还是拖在最后。每次这样我都跑得绝望,每次绝望地跑到终点,那些肌肉男就会拿我开涮,说你不是当特种兵的这块料,可别折腾自己的小命了。人要脸树要皮,我说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总得坚持下来。他们轮流摸我的脑袋瓜子说你这是说胡话,下连后去山上弹药库吧,好好休养。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看来弹药库这个地方他们都知道,确实有。我厌烦地推开他们的手,虽是开玩笑,但是他们的话还是让我有点心惊肉跳。我的思维就下意识地跳到了军犬身上,心想,一条狗被拴了几十年,那得孤独成啥样啊。想到狗的命运,就如同预见了我的未来。我现在虽然没有绳子拴着,心里却空落落的,就像风筝断了线。脑袋被摸了,绝不能再让那些肌肉男看透我心灵的窗户,我想我目光里射出的肯定都是迷茫。

我持续迷茫,有时候也主动寻找方向。趁着训练间隙,我常常去炊事班帮厨,这是我的强项,也是拐弯抹角告诉他们别以为我一无是处,我也有我的内在涵养。部队里有和我专业相关的科室,是否可以在集训结束时考虑我到军需或者财务上当个助理员呢?再不济,去机关管理招待所或者食堂也可以啊。虽然我知道新毕业学员至少得在基层任职两年以上,否则是不考虑去机关的。当然,我也借机打听了弹药库的事,了解一下山里的情况。

哎呀!那些炊事班的大头兵听我打听那里,马上大声起来,我越是不想更多人知道心里那点难言的秘密,他们的声音越是响得像炸雷,你不会想去那个地方吧?可不能去,去了就完蛋了,那就是发配边疆啊!往那一扔谁会想起你,战士还好说,干部那就彻底废了!这样给你说吧,别看我是个大头兵,我宁愿天天蹲在这边厕所里冲地板擦瓷砖都不去那里,那简直就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我赶忙解释说不是想去,就是听说,随便问问。一个满脸煤灰的老家伙凑过来,白眼一翻一翻地说:那地方,到最近的村庄都得半天路程,五十年代的库房,石头房子破门窗,冬天大风咬石头,夏天蚊子嚼碎骨头!一年到尾,死人活人见不到,就守着一条狗。

我心虚得厉害,走路时候感觉路面都发晃。去医院检查说是贫血,这个我信,我家族性遗传贫血。回来后,我喝了不少红糖水,身体有劲了,我就给自己鼓劲,自己是不会去弹药库的,放心。又一想,这地方怪得很,也说不定。于是,心情反复起来,生物钟开始紊乱,夜夜睡不好。

集训队的两个月很快过去,走马观花地学了一遍特种兵技能,学完也就忘光了。但由于持续的失眠和悲切的心情起着作用,竟也压榨了我身体的油脂,瘦了二十多斤。要成为一名真正的特种兵,需要具备很多要素,若仅从外形上判断,我算是达标了。

九月初,部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机遇,参加首次中俄联合军演,要求新毕业学员全部参加,我们被紧急分配到连队。我还好,被分配在仪器侦察连,这是部队按序列的排头第一连,这表明组织上重用我了,去弹药库这一关大概算是过了。

刚刚踏入职业军人行列,竟能遇到与外军联合作战的机会,我们都兴奋不已,感觉前途无量,甚至把自己的未来推算到了将军那一职务。对于这次与俄军联演,上至总部下到基层,各级都很重视,说这不仅是军事任务,更是政治任务。说白了,都是大国之间切磋,咱不能在外军面前掉链子。

机关宣传部门听说我能写两笔,还专门下通知让我写一篇表决心的稿子。想到刚任职就能在誓师大会上露脸大出风头,我兴奋得两个晚上没睡,加班加点,眼睛熬得发红,像家兔一样。出发前,部队专门给每人定制了参加军演的特别服装。但是,和最终上台在誓师大会上表决心的名单一样,没有我的事,白忙活一场。

我深一脚浅一脚茫然地走着,想去问问营长这是咋回事。教导员正好走过来,迎面示意我刹住脚步,轻描淡写地告诉我:收拾一下东西,去山里看守弹药库。

什么?我真以为自己听错了,浑身好像散了架。我的脑海里立马出现一条狗的模样,蹲在那里,无限孤独地望着远方。

教导员说完后,都没有给我分辩的机会,就不耐烦地催促,快点快点,中俄联演,这是大事,耽误不起,赶紧去把那边的班长换下来。我胆怯地问:“我就不能去吗?”教导员回头瞪大眼睛说:“这是去演习,军事行动,你去能干什么?”

是啊,我去能干什么?我也回答不上来。教导队两个月训练,虽然我已尽了力,但与别人的差距比大地跟天空的距离都远。跑步我总被别人套圈,短跑少套,长跑多套。每逢跑步,长长的队伍后面我就像一个无限拉长的叹号。负责的干部早已对我丧失信心,有时候连点名都不点我了。记忆里,教导队长只在集训结束时和我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当干部,就得有当干部的责任。他没有说出的下一句,我现在才琢磨出来,和教导员让我去看仓库的思维一致,他显然没把我当一名合格的干部来看。

走之前,营长让我去机关领下个季度的狗粮和相关物资。我没去过机关,也不知道为啥这个机关的门上都没有挂牌。我到了门岗打听之后,哨兵指指西侧楼道告诉我,这里就是后勤处。

门都闭着,我拿不准是哪一间办公室,忐忑一下就随手敲开一间。一个外表黑黑身材魁梧的中校坐在里面,凶神恶煞地盯着推门进来的我。我嘴巴哆嗦得不行,赶忙说:“我,我是来领狗粮……领东西的……”

中校啪地一拍桌子,眉毛一扬:“狗粮没有,东西也没有,就有我,副大队长一个,你领走吧!”

我吓得魂都没了,一身冷汗地出来了,在走廊里哆嗦了好久。一位助理员正好经过问我干什么的,我才回过神来,说是给山上仓库的狗领东西。助理员诧异地看着我:“那你跑副大队长办公室干吗?他脾气怪得要命,能对你客气了?”

我哪里知道副大队长的办公室设在那里,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助理员温和的口吻还是让我心里一阵感激,我说嗯嗯,也不知要表达什么意思。助理员把我领进后勤办公室,我办完了手续,领走了狗粮和物资,逃一般的出去了。我想,我算是和这条尚未见面的狗结下梁子了。这不,第一次接触和它有关的事,我就这样悲惨!

山高路远行动不便,是大队派车送我到山下的。弹药库编制三人,暂时由一个士官带两个义务兵负责看守。在路上,司机班长告诉我,士官是营里的三角翼飞行骨干,在一次表演低空侧翻时不慎坠地摔断了小腿,一直在这休养,我来就是接替他的。

知道士官是个训练尖子,我从心里挺崇拜他的,谁知等见了面,我肺都快气炸了。

我到的时候,士官已经在路口等着了,直埋怨我:“怎么这么慢!”我说已经很快了。他听了我的回答,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对,你确实是很快了,跑步老是被套圈。”士官的话让我的脸刷地一红,像是被狠狠抽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看来我是在军事训练上臭名远扬了。

士官仿佛是故意嘲笑我,他刺溜蹿到车上,一边摇下窗户,一边对我旁边站着的那两个战士说:“看着把老王给喂好了,你们吃不吃都无所谓,老王必须得吃好,它的命比军官的命都值钱。”

这个鳖孙士官,简直能把我气死。我生气的时候,注意力就出奇的集中,从山下上去的路上,我一直在默数台阶。台阶越多我心里越凉,后来我实在数不下去了,走了老半天才七拐八绕地到了一处破落院子门前,门口长满了荒草。战士打开生锈的铁锁,我进去后大门便哐啷关闭。

收拾完床铺,两个战士过来和我请假,说得去山下买些东西。我说那就去吧,早去早回。两个战士没说啥出去了。院子里搭着一架葡萄,我在房间里觉得无聊,就走出来转转。葡萄架下蹲着一条没有拴链子的狗,两只耳朵竖着,粗短的脖子耸着。目光并不看着我,但却像拐了弯,就像能看透我一样。我心里一震:这就是我的冤家?我们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我很肯定,它就是士官嘴里的老王。为啥叫它老王,我不知道,但我很上火,因为我姓王,狗怎么可以也姓王?老王蹲在那里,依旧目中无我,我走近走远它都纹丝不动,冷冷看着一旁。

我不习狗性,所以不敢过于走近。一直到了傍晚,两个战士回来,我才了解了老王的情况。老王确实是一条军犬,脖子上烫着编号,也就是说,它有编制,和我们每个军人一样。战士却说,它比我们每个人都重要。我有点不乐意,认为他们是受了士官那些狗屁理论的影响。但是两个战士却非常认真,跑进办公室拿来一本关于老王的文字资料。我翻看了一遍,有点目瞪口呆。不得不承认,老王真的很重要,至少它的经历我是做不到。

老王兵龄已近三十年,我不知狗的平均寿命,但老王这也算到古稀之年了吧。年轻时的老王是部队的一张名片,那时候,特种部队还不叫特种部队,叫五九八团。五九八团是一个迎外单位,老王和一帮军犬在五九八团负责迎外军事表演。

老王是个头领,在军犬中有绝对权威,是犬王。它表演的这些课目我不懂,但从图片上看,战术动作绝对精准。老王确实不一般,曾经为周总理、陈毅、西哈努克亲王、胡志明等中外领导人多次表演过,受到极高表扬。其中一个战士小张告诉我,就上周,军区一位退休的老首长过来看望部队,还专门来看望了老王。老王显然还认识老首长,主动走过去蹲下。

即便有记忆,我觉得老王有点拍首长马屁了,为啥见着我是个排长就冷眼相对?小张说,老首长蹲下来抱着老王就流泪了,说老兵你辛苦了,我都退休了,你还没退休,那就尽职尽责站好每一班岗吧。

我还是觉得过于煽情了,就不愿听了,换了话题问为啥叫它老王。我这一问两个战士都笑了,他们说,原来这狗没名字,大家都根据自己的喜好随便喊。老王这个狗名字是那个士官黄班长起的,他人不错,但嘴巴特损。黄班长走之前知道来了个王排长,再加上军犬曾是犬王,就给军犬改名叫老王。

我一听火了,这不是巧借着骂人嘛!立马口头通知,坚决禁止喊军犬老王,如果他俩非得想喊,那就喊犬王。我也是自作聪明,如果是为了要回避姓氏,喊它老王或者犬王,都带着“王”字,有什么差别吗?但是当时,我表现得理直气壮。

另一名战士小李看出我对军犬的情绪,立马改了称呼,说你别不信,犬王就是有那个灵性,能区分好坏,就认军装,进这个院子的,如果不穿军装,就是县委书记也不好使。小李话中有话,是要修正我的看法,表示军犬不是个溜须拍马之徒。我说它怎么这么个样,对人冷冰冰的,是不是老得不行了?

小李立马反对我的观点:“它一点都不老,精力很好,前段时间军区军犬基地送两条母狗来交配,犬王不到半天就完事了。”小李的反驳让我哭笑不得。而对于我说的冷淡,小张的解释则是:“咱这军犬好歹也曾经是个王,场面见得多了,一个排长没啥值得特别注意的,没咬你已经很给面子了。”

虽然是开着玩笑说话,但聊到这个份上,也没啥意思了,我就不愿和他们聊了。他们和狗一起时间长了,有感情,我能理解,但我总不能和他们一样,把个狗捧上了天,说得跟神一样。我就问他们俩买了什么,小张说买的吃的,晚上咱们吃鸡肉,军犬吃牛肉。

我一听不乐意了,为什么给军犬吃这么好,再是个好狗也不能这样惯着!小张脸色一拉:“军犬吃的再多再好,也不该咱们的事,它的伙食费是单独的,军区有明文规定,一天六十。”“一天六十?我们一天才二十。”一条狗的一天生活费居然是人的三倍。这让我多少有点心理不能平衡,但也必须得接受。

我喜欢安静,喜欢看书,缩在院子里不出去,外出买菜的活都交给了两个战士,要求他们早晨出去,午饭在外面吃,晚饭带点回来就行,其余时间不要在院子里折腾干扰我学习。他们喜滋滋地对我说,排长你真好。我说我怎么好了?他们说黄班长在的时候,老家的女朋友过来了,在附近一家厂子里上班,有点外出机会都是班长的,他们想出去都很难。自从我来之后,这两人就像鸟儿离开笼子一样,整天飞在林间叽叽喳喳。

那些天,院子里只剩下我和军犬,它喜欢装酷,但我根本不搭理它,更不会面对它的冷脸。有一天,我看书看得无聊了,想去外面林子里走走,又不放心空着院子,才第一次走近军犬。这狗东西竟然懂得我的心思,没等我拽它耳朵,就抬屁股走过去蹲在大门前。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着。我和军犬并没有过多的交往,每天早晚,小张和小李都为它准备好肉菜,它吃饱后也极少活动,就蹲在院子的大门内侧,目光冷冷地盯着外面。由于我对军犬传奇般的故事有点先天性排斥,所以它的种种行为都是我所瞧不上的。而军犬呢,也似乎是一直高调地和我保持着距离。在这种氛围的有限空间里,终于一天,冲突爆发了。

那一天,军犬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从大院角落的草丛里擒到一只野鸡。军犬把野鸡叼到大门口后并没有急于吃掉,我知道它是等着小张小李给加工成熟食呢。我这样想着,就觉得很上火,一条老狗凭什么这么转?不但吃得好,还要吃得香!想到这里,我就大脑一阵发热,想去找它点事。但军犬根本不搭理我,自顾坐在野鸡一旁,耷拉着猩红的大舌头,洋洋得意地侧着脑袋,看都不看我一眼。好歹我也是个特种兵,特种兵就得有点血性、暴脾气,岂容一条狗在我面前张扬?我热血灌脑,照着军犬嘴巴就是一脚。这一脚,踢出问题来了。军犬一个后扯步,脖子上的毛一抖,我如同看到裁判打响了五公里奔袭的发令枪,箭一般夺门而出。一人一狗,人在前,狗在后,人是两条腿,狗是四条腿,人是特种兵,狗是功臣犬,两个活物一起一伏逶迤奔跑在山野之中。

事后我曾经揣测,这应该是我在特种大队跑步成绩最好的一次,而且现场极热烈,只可惜没有现场录像以保存住当时的神勇。我和狗保持的速度比较恰当,一直拉开五六米的距离。军犬像是故意耗尽我的体能再收拾我,也或许是老了的缘故,它匀速追赶我,而这速度又足以使我逃命。一边仓皇奔命,一边抬眼望去,一片光秃的山坡上,远远的,有一棵孤零零的小树立在那里。我边跑边拿主意,小树大约有小腿那么粗,大约两米高的地方有个树杈,应该可以救命!我自己都不知道哪来的能耐,一个箭步蹿起,就势抓住树杈将身体悬起,然后攀了上去,稳稳坐在树杈上,大张着嘴,像一头刚卸磨的驴一样粗喘着,浑身像是被机枪打穿了一样,凡是有汗毛孔的地方都在往外滋水。

军犬没防备这个突然变道,来不及收步,差点撞在树干上。紧急刹住步子后,它也喘开了。

这是一幅生动的画面,比小说本身要生动得多。我张着大嘴,狗伸着舌头;我坐在树杈上,狗坐在地上;我看着狗,狗盯着我;我面带哀求,彻底服了,挤出善容,狗的表情却坚毅万分,展露愤怒。

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三小时……我是又困又乏,但哪里敢睡觉,树杈太小,万一掉下来,那还不等于直接掉到军犬嘴里去?坚决不能睡,拧眼皮,掐大腿,恨自己,贱,太贱了,人和狗斗什么,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这下好了,直接被困死这里了。军犬也是又乏又饿,但也不能睡,一旦睡了,这块精肉就飞了,军犬不会拧眼皮掐大腿,就用爪子照着狗脸抽打,抽得啪啪响,抽得我胆战心惊,困意全无。

一直折腾到了下午四点。到处寻人寻狗的小李小张才找到我们俩。虽然军犬在小李的喝令下走开了,但它走出好远,还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

此后,我和军犬的关系保持得礼貌而又克制,没结下什么友谊,也没再结下什么梁子,似乎一场冲突过后,雨过天晴,大家都懂得如何相处了。其实,最主要的是,我再也不敢了。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而我对军犬的态度也这样不远不近地处着。直到一件事的发生,让我的看法彻底发生了转变。

转眼到了老兵退伍的时候,小张和小李双双离开部队。演习回来的那个黄班长也没有再回来,调到一个后勤单位去了。我几次打电话给教导员说想回去,教导员的理由却冠冕堂皇:营里实在找不出一个闲人了,就你在那里最合适,你回来能干啥,一个五公里就把你跑拉稀了,别着急,这几天给你配备一个战士过去。

营里实在找不出“闲人”,这就等于说我就是营里的“闲人”,可有可无,或者没有更好。教导员把话说成这样,一点情面不留,我怀疑是想故意气死我。但是,我纵有想法,也只得安心地待着了,谁让自己的军事训练如此差劲呢?谁让自己当初嘴巴过瘾逞能放狂呢?

元旦前后,给我配备的新兵小欧来了。同时到山上的还有一伙地方的人,为首的是当地一个姓董的小老板。董老板在弹药库附近修建了一所小房子,说是要给山村通电,这里是变电所。董老板人很热情,知道我们生活苦,元旦时候还给我们慰问了啤酒和食物。董老板和我们想的一样周到,还专门给军犬带了十多斤上等牛肉。

我和小欧快乐地啃着排骨鸡腿,军犬却对董老板带来的牛肉无动于衷。看着军犬一点不给我朋友面子那副目空一切的模样,我的反感陡然增加,恶主意也马上冒出来了,心想以前都是小张小李惯的臭毛病,天天给它牛肉吃,如果不给它吃呢,难道它会死吗?如果它死不了,那就啥不用说了,天天给他弄点大米饭馒头剩菜就行了,最多对付一个鸡架子。这样的话,开支节省了,剩余的钱可以买个游戏机之类的,繁荣一下弹药库的业余文化。我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激动了一宿,觉得给军犬断肉,就像给小孩断奶,当娘的得下狠心才行。第二天,我就实施了这个恶毒的计划,别说牛肉,就是鸡肉也没有,我只随手扔了个馒头给它。

军犬表现得身子倒了架不散,对馒头闻都不闻看都不看。我心想,你高贵个球,给我玩个性,真当自己是碟菜了?说到底不还是一条狗吗?再说了,你现在都这样了,孤家寡人的,还摆个犬王的架子给谁看啊?我一个堂堂军官可不吃你这套。我没工夫和它耗劲,回宿舍看书去了。

后来我曾常常想过,亏我还是个半拉子读书人,对一条功勋赫赫的军犬竟然那样。但在当时,我就是那么混蛋的想法,馒头扔那了,你爱啃不啃。不啃那是不饿,饿急眼了就装不出尊严了,恢复天性屎都能吃进去。过了几天,我索性连馒头都撤了,看谁耗得过谁。

董老板的到来让我对返回营区的事暂时不急于考虑了。那几天我们几乎天天小聚,喝得晕晕乎乎。除了喝得晕乎,我还非常激动。董老板为人大气豪爽,是个场面人。举杯之间,他常和我畅谈理想,要让整个山村灯火通明,不仅造福村民,还能造福自己。他还说要为村民改善山区交通增加老年娱乐项目,甚至建议让我投点钱算个股份。

我对董老板的宏伟计划心旷神怡,接触自然逐步亲密。但奇怪的事发生了,无论我和董老板如何亲密交往,军犬就是拒绝参与融入,一点面子都不给我。好几次,董老板喝高了酒想走近军犬抚摸它一下,军犬虽然饿得走路都有些发晃,但依然怒目而视,坚决不让董老板靠近。我觉得军犬弄得我在董老板跟前掉链子,心想就得狠狠饿它才行,直到把它饿趴下!

人放狂了,就容易得意自满,生机盎然的大山里,我甚至还做了春梦呢。半夜的时候,我竟然梦见我初中的女同学了。她长得水灵,个头高,皮肤白,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就像弹药库西墙上架着的那盏探照灯。

女同学的表哥是学校老师,但表哥不在学校住,女同学就住在表哥宿舍里。有一次,我感冒了,大宿舍里没有开水吃药,就想起了女同学那里。我烧得脑袋发晕,迷迷糊糊走了过去,没敲门就进。女同学正在光着膀子换衣服,她的皮肤竟然那么白。我们都惊呆了,愣了三秒,她大叫一声,我跑了。从此以后我们再没说过话,但我却常常在梦里见到她。

我正梦到关键时候,被子呼啦被掀开了,吓得我惊坐起来。是军犬站在我床前,嘴里咬着被角。关键时候坏我好梦,我有点不悦。但事情似乎蹊跷,让我不得不暂时搁置春梦冷静思考:军犬从来没有这样过。看着军犬的眼神,仿佛是受了委屈的孩子,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心像陡然化开的坚冰,关系也刹那间拉近了。军犬虽然饿了这么久,但还是直着头颅,我有点惭愧,赶忙抚摸它的头以示亲昵。军犬似乎对我的温情不感兴趣,一个劲咬着我的短裤角往外拉。我觉得奇怪,就顺着它走出了宿舍,又拐到了厨房。我以为它是饿急眼了才半夜拉我来这里,就拿馒头给它,它摇头。我又去换牛肉,军犬迟疑一下叼住了,却踱着步子走到门口丢在外面,又回来蹲在我面前。

军犬这是玩的哪一出我不知道,但我敢肯定它是有什么事了。看我迟迟不动,军犬没再跟着我,就默默走了,蹲在墙角。我纳闷了半天,咬咬手指头不像是在做梦。又等了一会儿,我就上床睡了,希望还能接上断掉的好梦。

但是,好梦没续上,凌晨时分我却被一阵救命的大叫声惊醒,赶紧披了衣服跑到院子里扭开灯。明亮的灯光下,院子的高墙内侧,威武无比的军犬用爪子压着一个人直立在风中。那一刻,军犬如同一个侠客,雄风万丈。狗爪子下的人呼叫声非常熟悉,我走过去一看,这不是董老板吗?

我问董老板你这是干啥?董老板说了个让我瞠目结舌的理由:我在墙头上玩呢,不小心掉下来了。我当时没反应过来,也就让董老板出去了。等天亮我再去找董老板时,小房子里已经人去楼空了。我再一次琢磨董老板的那句话,兀自笑了一下:他怎么没掉到墙头外面去呢?掉到外面不就没事了吗?

军犬衔来一堆碎肉到我跟前,我看到发紫的肉块才恍然大悟,董老板是夜间翻墙用迷药捉狗呢。这个王八蛋,太狠了,竟然这样算计一条老狗,真是狗都不如了。我觉得太对不起军犬,当着它的面扔了董老板的牛肉和菜,重新买了军犬爱吃的食物。我终于相信,小张和小李嘴里的军犬一点都不夸张。

事后多日的一天,小张恰好打电话过来问候军犬,我就讲了董老板的事,小张在电话那边着急得直吧吧嘴:“走的急,就这个事忘了给你交代了。董老板算计军犬不是一天两天,好多年了,我们都知道他,他不敢过来,看你是陌生面孔才来的,好在军犬心里有数,认识这家伙!”

我问:“天下那么多狗,董老板为啥年复一年不死心算计这条老掉牙的狗。”小张说:“排长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咱这可是正儿八经的纯种德国牧羊犬,再加上军队编制这个身份,军犬配出的小狗一条都卖到十几万呢!”我听完吓出一身汗来,天下还有这等事情,为了利欲,竟然算计到这个地步,实在让人不敢想象。

董老板搬走了,我以为这下终于安稳了。但是这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高枕无忧地又过了大约一个月,某一天的傍晚,小欧神色慌张地从大门外跑回来。小欧每天傍晚都会出去跑一段山路保持体能,这天刚一出去就回来了。他紧张地对我说:“看到几个人形迹鬼祟地带着包裹,从山侧密林里去了弹药库后院。”

谁会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来?弹药库本身处在山峰后侧,既不是旅游区域,也没有山民住在这里。平时一年见不到几个人,这一下就来了几个人,怎么回事?

我问小欧看清他们的方向了吗?小欧说看得清楚,他们直接冲着弹药库后院去的。小欧还说那伙人没有看见他,因为他正好那个时候蹲在草丛里方便。

天色已经黑了。后院的后方是峭壁,根本过不去,院子里亮着灯光,但杂乱的建筑物把灯光几经转弯,远处已经非常暗淡了。这几个人是冲着弹药库来的是没有疑问的,但是干什么是个大问题。

我决定带着小欧去外面查看。我说把院子的灯关掉,因为开着灯自己在明处,很容易让对方掌握里面的情况,锁上大门之前,我特意看了看军犬,正懒洋洋地在那打哈欠,有它在这留守,很放心。

我心里开始咚咚地跳,能感觉到心脏像是被吹得极大的气球一样,随时都会爆炸,然后喷出激烈的热血。我使劲咽了口吐沫,这可以有效缓解紧张情绪。嗓子像有把干草塞在那里,生疼生疼的。小欧有点哆嗦,但是他说是因为山风有点凉,不是紧张。这话我有点相信,腊月的天气,还有半个月过年了,山风的凛冽可以想象。

越是紧张,山风就显得越大。肥胖的迷彩服被风鼓起来。后背紧紧贴着,胸前却像抱着一个人。风把裤腿使劲向前鼓着,催着脚深一下浅一下地向前。除了稀疏的松树,其余的都只剩下光杆了。枝梢在风力下都使劲向前伸着头。柔性好的枝干还会狂舞一番,肆意地抽打着带着力量的空气。

我哆嗦了一下,有点想小便。头皮像是突然被绷紧了蒙在脑袋上,大脑瞬时空洞,好像处在玻璃罩子里一样,所有的物体都距离我远了,头发竖起提着我升空。我知道这是紧张带来的感觉,因为我身上发冷,手心里和腋窝里全是汗,湿漉漉腻得难受。

对着树干解决完之后,紧张的情绪好了一些,人也冷静下来了。虽然,我仅仅挤出了几滴尿液而已。

我这时才想着做个“战前动员”,打着牙骨对小欧说:“咱们今天估计是碰上事了,说不好是个啥结果,你害怕吗?”小欧双手攥得紧紧的,也打着牙骨回答:“啥,啥事?不,不怕。”

好在上军校时简单学了几次军事地形学。在这关键时候,我的平生所学也就都派上用场了。根据地形地貌的特征,我对小欧说,弹药库右侧是峭壁,虽然可以通过,但除了危险性比较大之外,也容易暴露,因为峭壁缺少植被;而左侧,是一条冲沟,虽然沟底很深,但灌木丛多,易于隐蔽自己。尽管这样的环境也利于敌人隐藏,但我判断,那几个貌似破坏分子的人应该已经到后院位置了。于是,我们决定从冲沟进发。

我让小欧紧跟在我后面,不要发出声响。我们俩开始沿着冲沟的山坡向后山腰方向进发。我后悔在这半年多了没去上一趟后山,那样至少可以熟悉地形。但到现在,刀悬脖子上,也只能硬着头皮摸索前进了。

低矮的灌木丛虽然落尽了叶子,但是它们伸开的枝蔓撕扯着裤腿,我们走得很慢,很艰难。冲沟底部还积攒着一些雨水,跨过沟底,我们开始向冲沟的另一侧畔攀爬。到达另一侧畔顶端的时候,我和小欧拉开距离搜索前进。

这是一片树林,树种比较杂,我一边走一边注意听,但没有什么意外发现。难道那几个人是猎人,或者早已走远?可能性不大,因为后院这里根本没有路。但是想到他们是不是猎人,我又有点害怕,他们是不是手里有枪或者其他武器呢。如果有,即便我们发现了他们,各方面都不占优势,又能怎么样呢。我后悔没把军犬带过来,它要是在,心里就踏实了。想想它当初追赶我时的勇猛,竟然无比欣慰。

我正胡乱想着,小欧一阵慌乱地跑过来,差点扑倒在我面前。他结结巴巴地说,看到人了,总共五个人,四个在墙根下正挖墙脚,是要挖出个洞进去。另一个远远地站着,像是把风站岗。

我一阵悲壮地激动,手心呼呼出汗。当兵这么久啥时碰过这事情,看来要真刀真枪地干一场了,我有点豪情顿起的感觉,但也心虚得要命,忐忑不安。

小欧提醒我,说要不要回去搬救兵。我说救兵只有一个,那就是军犬。如果把它弄这里来,一条狗面对五个带着工具的歹徒,根本不是对手。而如果在这个时间段里,这些人进到院子,破坏一旦得逞,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军犬绝对不能调出来。

小欧说,既然这些人的目标是要进入院子,那就守株待兔,军犬一定会发现他们,院子里的事,也就只能交给军犬解决了,院子外面的事,咱们解决。我说,院子外的事,就是解决这个把风站岗的。但是时间节点要把握好,一定要在这四个人进入院子之后,迅速拿下这个人。控制之后,以棍棒守住洞口大声叫喊引起军犬注意,实行内外夹击。即便不会那么容易抓住破坏分子,但也不至于伤害到我们。至于军犬,我认为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它在院子里生活了几十年,谁也没它熟悉地形,我相信它有各个击破的策略。

拿好主意后,我们按照既定方案实施,先是走远些,收拾了两根可手的棍子,然后以匍匐的动作近距离潜伏在把风人身后五六米的距离。

天气虽然很冷,我还是呼呼出汗,喉咙干涩得要命,我知道这是因为过度紧张和激动,有点做梦一般的感觉。我想的很多,有制服破坏分子保护部队财产身披红花参加表彰大会立功受奖的场景,也有英勇牺牲后部队隆重召开追悼会还要英雄家人为部队演讲的情景。但是,所有的都只能一闪而过,行动开始了。

四个人在墙脚挖开一个圆洞后陆续爬了进去。小欧紧张地拉了我一把衣服,我示意他做好准备,然后慢慢起身弓腰悄步向那人身后靠近。就在距离那人半米远的距离,我猛地右腿向前,两手扳住他的双脚腕位置,狠劲往后一拉,那人扑通一声前扑在地。还没来得及惊叫,我已丢开他的双脚,跳起骑坐后背,然后右小臂前抄绕脖子从左侧伸出,左手抓住右手腕紧紧锁住,整个过程不到三秒。这是我刚毕业那会在教导队学会,谢天谢地,谢谢差点要了我命的教官,现在把命又还给我了。

小欧被我这个捕俘动作惊呆了,以至于站在那里没有动。我说,快用棍棒守住洞口,大声喊叫,给军犬报警。而这时,军犬已经在里面与四人厮打起来。小欧表现不凡,歹徒几次想从院里钻出来,都被小欧用棍子抵挡回去了。

这场战斗,终于在半小时后结束。五个试图盗窃的歹徒全部被擒,军犬也多处受伤,浑身鲜血淋淋。那一刻,我和小欧紧紧抱住军犬,心里一阵阵感激。

组织终于知道还有这么英勇的一个与狗相伴的守山排长,虽然并没有我臆想的隆重表彰仪式,但一批慰问物资的到来,还是充分肯定了我们的存在价值。当然,同时到来的,还有一个回营区报到的通知。眼见就要过年了能够回去,那个高兴啊,不用说了。我把行李塞进背囊,塞不下的生活用品统统扔下,这些已被印上深山记忆的物品,或许就此永久告别我的生活,我也将在下一个旧历新年到来之时焕发新的风采。

新兵小欧特地给我送了个行,做了三道菜,其中一道居然是西红柿牛腩。除了董老板送过那几次牛肉,通常这只是军犬才有的待遇。我有点小小的感动,冲着小欧说,把犬王叫来,今天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咱们三个战友,一块会个餐。

犬王来了,它是老兵,位置优先,蹲在小方桌的东面。有感情看啥都顺眼,犬王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我竟突然欣赏起来,确实有个性。我给犬王夹了一块牛肉扔它面前,它却看都不看,这多少又让我有点失望。还是小欧明白事理,重新夹了一块放在犬王面前的桌子上,它才不紧不慢地叼在嘴里吃了。

哎哟你这个狗东西,我心想,你还真能摆谱啊,那你倒是用筷子啊。军犬像是看透了我的表情,吃了一口起身走了,走之前到小欧跟前拱了拱他的腿以示感谢。

行,不给我面子,你有种!我气得要扔碗。很多人都说我这人脾气不行,所以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大发展。在对待军犬上就可以看出来了,我不仅性情暴躁,而且有点喜怒无常。刚刚和军犬经历生死种下友谊没几天,一事不和又要翻脸不认反目成仇了。小欧看我表情不好,说排长别上火,狗通人性,你对它好,它自会对你好。我大着嗓门说吃饭都让一条狗坐上席,我对它还不好吗?小欧一本正经地说,依我看,犬王今天是因为你要走,心情不悦。我说你就扯淡糊弄我这个排长吧。小欧嘿嘿笑着说吃饭吃饭,不说这个了。

吃完饭,我准备早些走,就去宿舍拿背囊,走到宿舍我和小欧都呆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装在背囊里的被子被打开了,整齐地铺在床铺上,一双拖鞋也摆在床前,宿舍门的内侧,犬王在那里安静地蹲着。我刚刚狠下的心一下子又化了,上前紧紧抱住了犬王。

但我终于还是走了,带着对犬王的反复生起的厌恶和留恋,带着对未来前途的种种假设,带着没有目标的很多想象。我回到了营区,踌躇满志地以为自己从此就是一块国防建设处处需要的金砖。

连队军事训练的火热,一日工作生活的繁忙,是我这个守山散漫惯了的人所始料不及的。疲惫、操劳、机械性地运转,连轴转的节奏,就连早晨洗脸都得掐着时间算计,稍微晚了就吃不上饭。我每天都是拖着疲惫的身子,有时脚也不洗躺下就睡。大量的出汗一遍遍浸透衣服,脱掉的袜子一夜不洗第二天竟然能够立住,我真有点崩溃的感觉。

那几年,部队担任军区战备值班,拉动是常态。一天中午,两点多的时候,营部的号声响了,我们都听得明白,是紧急拉动。全营乱套了,先是各连主官跑出来看情况,再是折回身吹小喇叭,边开会边搬运物资,一直折腾到三点半,所有人员物资集合完毕。我当时浑身都湿透了,到处泛着汗碱,脸上也是一层盐沫子。穿着军警靴,头顶着钢盔,身背着手枪和水壶,看着挺威武,站着真受罪啊。

参谋长身后带着一帮参谋一堆堆检查器材装备,不停地和营里干部交流着。气氛显得异常紧张。营长教导员也是浑身背满了东西,跟着跑来跑去。教导员是个小胖子,身上背了一圈物资,和抗日电影里的猪头小队长很相似,此刻累得孙子一样。因为当初就是他让我去看守弹药库的,所以我有点幸灾乐祸。

检查完物资,检查人员装备。走到我们连的时候,参谋长瞅了我一眼,过去摸摸我的背囊,说,嗯,你这个排长背囊装的还算标准,就是眼生,怎么没见过呢?指导员赶紧解释说我是看弹药库刚回来。参谋长语气古怪地说,那你可有的练了。检查完毕,一个参谋一挥手,过来三辆卡车,停稳后,参谋长说,带到高速路口吧,五公里奔袭,检查一下战斗力。

我们拥挤地坐在卡车的帆布后厢里,心里忐忑不安,我更没有了回到营区的兴奋,一路上耷拉着脑袋,好像去上断头台一样。到了高速路口,我看到的是一条废弃的高速路,但有一段路面很好。我们所有人都下来密密麻麻地排开,参谋人员象征性地检查了几个人的水壶是否灌满了,然后举起发令枪,一声响之后,万箭齐飞一般,向着公路的另一方向射去。参谋长骑着一辆三轮摩托,不紧不慢地跟着队伍。

连队的另一名排长是任职三年的老排长了,不怎么跑,和走一样。即便这样,我一直跟在他后面,还是张开大嘴呼呼地喘。教导员表现神勇,早已在几名班长的协助下,遥遥领先地向着终点跑去。我远远地落在最后,就这么跟着老排长跑着。突然参谋长的摩托车嘟嘟地开到了我们俩面前,摆摆手让我们停下,到他跟前,看了看我,显然认出来了。参谋长又看看老排长,一个满脸沧桑的中尉。参谋长说,走近些。老排长上前一步,参谋长抬腿一脚踢去,妈的,跑步不行,打架挺行。后来我才知道,老排长几天前出去喝酒和地方一个小混混发生争执,把人家打得住院了,引起了军民纠纷,损害了部队的形象。

我不知是哭还是咋的,反正受了惊吓,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样,疯了地向着前面队伍冲去,并迅速超过很多人。一路上,我大脑空白,只知道拼命地冲,脸上全是眼泪和鼻涕,混合在一起。距离终点还有十几米远是一个下坡,我实在无力抬腿了,往地上一滚,呼噜噜滚到了终点。排里先到的两个老兵把我扶起来,赶紧让我不停地走,说不能停,心脏受不了。我哪里还能走,几乎晕了过去,像一摊烂泥一样。

这次五公里越野考核,差点要了我的命。我如同去阴间走了一遭,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才好。我知道训练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训练那也绝对不行,只有自己加班慢慢地练。营区的训练场一圈是一千米,我给自己规定每顿饭后跑两圈,一是减肥,二能达到训练的效果。这样过了三个月,我竟然样样都及格了,还顺利通过了春季的基层指挥员考核。但是就在营里开总结会那天,我又倒下了,因为每天饭后跑步,严重地损伤了我的胃,我得的是胃下垂兼有胃溃疡。

我的军事素能好不容易赶上了,身体却成了这个下场。医生开出转诊单让我去住院,说必须好好治疗,好好调养。临去住院那天,恰好小欧回来取伙食费,过来看我。听了我的近况,小欧瞪大眼睛说,军犬也病了,和你的病一样,都是胃不好。我问怎么了,小欧说自从我走后,替换我的那个干部情绪很大,不乐意在山上,就拿军犬出气,净弄些破菜叶子给它,想把它饿死。你知道的,军犬根本不吃,守着你扔下的那些物品,常常一坐就是一天。

我有点禁不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当初我也不曾善待军犬,好在后来我及时良心发现。人的境遇,和一条狗有什么关系呢?何况,它还是一条服役了三十多年的军犬。我觉得自己绝对不是冲动,我去找了教导员,说了想法,教导员非常支持,高兴地叉开十根手指跟我握手,根根都在发抖。我知道,主要是我的主动为他解决了一个训练达标上的累赘。

我又和小欧一起去领了物资,当天就返回山上。军犬仿佛心有灵犀,蹲在门口等着,看我来了,竖起身子扒着铁门拍打。我推开门抱起军犬,我们曾经走远,但如今又走到了一起。我故意把背囊丢给军犬,军犬叼起背带向着宿舍跑去。

山上的岁月寂静无声,但我却发情得要命,我又开始做梦了。六月的一天,我终于无法摆脱梦境的纠缠,蠢蠢欲动之下,辗转数人查到女同学的工作单位,又通过一一四查询到单位电话,终于和梦中的情人联系上了。通了电话,我兴奋得不知所措,满嘴跑火车,说得女同学在电话那头心花怒放。在我的邀请下,她答应得也非常爽朗,立马请假要到部队来看我。

军犬再通人性,关于爱情的事也指望不上。放下电话我就没闲着,新兵负责营区卫生,我负责室内清洁清理。弹药库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破石头房子,收拾起来费了我不少心思。我得给女同学预备一个房间,还得预备几块砖头。不用说了,这样的夜晚我肯定睡不着觉,干吗去?往她房顶扔砖头。女同学一旦害怕,半夜就会敲门找我。我把自己想象得口水都湿了一片,甚至连口香糖都准备好了,还告诉新兵做饭千万不要放大蒜。

女同学来那天,我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利利索索了。到汽车站去接她的时候,女同学刚好下车。这么多年没见面,她还是那样好看,和梦里差不多。想想我的梦,我有点脸红,她不知我梦的激烈,估计也忘了当年我推门而进的事了,竟显得落落大方。

见了我后,女同学就讲个不停,说之前同学有过聚会,单单缺了我,大家都说我现在混得好了。我说好啥啊,她说再怎么也是个大军官。还神秘地问我手下管着多少兵,有没有一千两千的。女同学对部队的一无所知让我有点哭笑不得。我说管一千两千人的那得是团长,我现在还不行。我本来一句推托话,她却较真地接着问,那总得有五六百吧,要是再少了,那当个军官有啥劲,不如家里包工头呢,出门都带着一百多号人。

真是见面不如想念。我也没法和女同学解释太多,照她这样的思维,我有点不敢带她去仓库了。如果我带到那个山包子里,让她看看只有一个战士和一条老掉牙的军犬,那不得当场晕过去。虽然我这样想,女同学却嚷着必须去我住处,要看看我的豆腐块被子。她说她大学时军训的教官被子叠的好,她佩服得要命,她得看看我的,做个比较。

我被她弄得没办法了,心里也有点失落,就心神不宁地把她带回仓库。果然,她惊讶地从进去就没合过嘴,一直半张着,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她眼神失落地坐在我的床铺上指着军犬对我说:“就这么个狗东西在这和你?”我有点不悦,说:“这是军犬,老同志了。”女同学哈哈大笑,全无当年羞涩:“你在部队是军人,它在部队肯定是军犬了,这个我能判断出来。不过,看来确实是老同志,见了美女都没反应了。”

女同学到仓库的两个小时除了讽刺就是风凉话。我弄得有点举足无措,我想,预备的砖头和口香糖是用不着了,大蒜也可以吃了,而且最重要的,我再也不会做梦见她了,因为就在这个白天,我竟然做了一场噩梦。我怕犬王看出女同学的情绪,赶紧走过去安抚了它一下。女同学咂着嘴巴:“怎么?你这是要跟它过一辈子的迹象!”

挑三拣四地吃完了晚饭,女同学问你们天天这样吃不怕营养不良吗?新兵满脸窘迫地出去了,我也额头渗出一层汗珠。接下来的事情都和我想象的一样。虽然我在仓库里为女同学准备了床铺,换上了我干净整洁的床单,但她坚决要连夜下山住进宾馆去,嫌弃这破山沟子没空调太差劲。我说现在是春天,山风也好,她打断话说山风再好也比不上澳柯玛空调,这句话让我觉得是在给某厂家的空调做广告。我相当不悦,也不再挽留,决定送她去宾馆。但她走到山半腰就坚决拒绝再让我和军犬往下送了,说:“你和狗都回去睡觉吧。”我一肚子不满,心想那你自己走吧,被狼吃了你才好!

没想到我真是乌鸦嘴。女同学没被狼吃,却在刚离开我几十米远的地方出了大事。她走路太急,高跟鞋也不好掌控山间路面,一不小心滑倒了。我只听到一声尖叫,然后一阵草丛的窸窣声,不用想,她是滚进山谷去了。这地方的山谷我熟悉,都不太陡,但女同学滚了进去还是把我吓傻了,因为茂密的植被,漆黑的夜晚,我根本毫无办法,几乎瘫坐地上。

我不知所措,害怕女同学摔死或者残疾,那样我也彻底完蛋了。我浑身抖着,冷得厉害,上下牙骨打得啪啪作响。我的腿被轻轻触动了一下,是军犬在拱我。我明白它的意图,看到它直冲着一片荆棘向着山谷里走去。我盯着渐渐被刺草淹没的军犬,不知如何表达内心的感激。

我焦急地等待了十几分钟,听到军犬的几声叫唤。我知道,军犬是让我下去。我心里有点底了,仔细地找到一条便道,绕了很远下到谷底。这里是一个小山村,在山村一端的山体相连处,军犬正和一个拿手电筒的小姑娘拖着女同学拉到小路旁。小姑娘指着女同学对我说:“你朋友吧?这条狗从山里拖出来的,拖到我家来了。”

女同学没有昏迷,但目光发直,呆傻地坐在那里,抖个不停。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才呜啦一下大哭起来,死死抱着我。安抚了女同学的情绪,我们在小姑娘家里给她进行了简单的清洗包扎。见我是军人,小姑娘的家人让她护送着我们出庄子,到有车的路口去城里。

送走了女同学,我和小姑娘还有军犬默默往回走。我摸了摸军犬的脖子,才发现它的整个脖子和头皮都被划伤了,湿漉漉地粘着血液。小姑娘说她家里有碘酒,得赶紧去抹一下。我们又在小姑娘家给军犬处理了脖子的伤口,很晚才回去。

女同学回去之后再也没有和我联系,我们也算是彻底结束了这份同学情谊,我也再没有梦里遇见她。山上的岁月里,虽然单调,但守着犬王,我却不觉得孤单。我们一如既往地生活着,伴随着山草枯了又绿,绿了再黄,一年又一年。我也学会了和犬王一样,淡定地冷眼看着世事。

如今,工作原因,我已经离开仓库很多年了,也换过不少单位,见过了太多的人和事,认清了太多的嘴脸。每每我慨叹人心之不可测之时,就会温馨地想起犬王。人虽聪明,究其品质,有时远不比一条狗忠诚。

那一年,在彻底告别弹药库临走之际,我终于自豪地把军犬正式改名为老王。如今,负责看守弹药库的战士一茬又一茬地过去了,虽然不认识我,但他们都知道有这么个人,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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