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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画引发的血案六



  周平在外围的调查也进入了关键的阶段。确定了死于周秀英家地阱中的男子不是吴健飞之后,周平对发生在二十年前的那些往事有了一个新的猜想。不过就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这个猜想虽然能解释一些暴露出来的事实,但也存在着很多不合情理的地方。周平强烈地感觉到,他所了解的东西少了某个重要的环节,这个环节对于穿接所有的已知线索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由于急切地想要弄清这其中的究竟,周平行走在出山的雪径上时,步伐甚至比清晨进山的时候还要快些,没过多久,徐丽婕就有些跟不上了。

  “你走慢点行不行?”她终于忍不住发起牢骚来,虽然是寒冷的雪后初冬,但她的额头上此时已渗出了晶莹的汗珠。

  周平看到她的窘相,不免也觉得有些心疼。他停下脚步,抱歉地笑了笑:“我们歇会儿吧。”

  徐丽婕点点头,突然,她的眼中放出兴奋的色彩,指着周平身后的远处群山:“你快看那边!”

  周平回过头,顺着徐丽婕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原本阴霾密布的天空中,一轮红日正顽强地探出头来,绚烂的阳光穿过群山间的罅隙,给皑皑的雪域镀上了一层瑰丽的金色外衣。

  “真漂亮!”徐丽婕完全忘记了劳累,轻声赞叹着。

  沐浴在久违的阳光中,周平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心情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如果这种好天气保持下去,那么被封锁的山道应该很快就能被打通,到时候山上山下隐藏着的案情也必将暴露在这无孔不入的灿烂光芒中。

  心情变得愉快了,两人一路谈笑风生,似乎步履也轻便了很多。下午四点钟左右,他们回到了山脚下的南明山派出所。

  所里的大部分同志都跟着王副所长疏通山道去了,只有姜山和段雪明留守在各自的岗位上。知道周平回来后,他们都聚集到了刑侦科的办公室里。

  徐丽婕和所里的老朋友相见,高兴地互相打着招呼。

  周平等他们寒暄完了,立刻把话语引向正题:“那几个家属还在所里吗?”

  “其他人都暂时回去休息了,等山道通了后再过来。”姜山回答道,“只有那个吴燕华一直不肯走,一定要等着见自己的丈夫。”

  周平点点头,他现在最想见的人正是吴燕华:“那她人在哪儿呢?”

  “在接待室里睡着了,据说昨天一夜都没合眼。”

  父亲离奇死于山上,丈夫情况不明,只怕是再坚强的女子也难以承受这样的双重心理煎熬。周平正在琢磨是不是该让她继续休息一会,吴燕华却自己从门外找了进来。

  “周科长,现在有什么消息吗?”她柔柔的声音现在给人一种虚弱的感觉,虽然她很努力地在脸上扯出一丝微笑,但憔悴的心力还是通过凌乱的发梢和略微发白的脸色无法掩饰地显现了出来。

  即使在这样的状况下,青春靓丽的徐丽婕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了十多岁的女人,仍不免为其身上洋溢着的古典气质所倾倒,羡慕的眼光中甚至暗暗浮现出一丝妒意。

  “山上还是没能联系到,不过现在有一些新的情况需要向你了解一下。”周平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沙发,“请坐下说吧。”

  “谢谢。”吴燕华礼貌地颔了颔首,施施然坐下,然后睁大双眼忧虑地看着周平。

  周平在吴燕华面前来回踱了几步,似乎在考虑该从哪儿说起,然后他开口问道:“你父亲被胡俊凯救走,是在一九七二年?”

  “是。”

  “你们后来去找他,发现他失踪了,那是什么时候了?”

  “一九七六年吧。”

  这和档案上记载的一九七八年默认死亡,一九七六年登记失踪的情况是吻合的。

  “嗯。”周平迈上一步,目光炯炯,“为什么会隔了这么长时间?”

  吴燕华微微锁起眉头,沉默不语。

  “你手上戴着的那个是结婚戒指吧?”周平突然话锋一转,问出这样的问题,在场的人不免都觉得有些突兀。那枚别致的银色戒指戴在吴燕华纤细的左手中指上,虽然非常引人注目,但它和现在讨论的事情能有什么关系呢?

  吴燕华更是诧异地看着他,不过她还是点点头,算是做了回答。

  “我注意到了,那上面刻着你们的结婚日期,一九七五年十月。”周平整了整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其实在一九七四年,对文化界人士的迫害就已经停止了,你们应该立刻去把吴健飞接回来才对啊。为什么会等了那么长时间?而且在此之前你们就举行了婚礼,这似乎有些不太妥当吧?”

  听周平这么一分析,徐丽婕等人都有些悟出了味儿。的确,在长辈去向未卜的情况下,两人不去寻找,而急着完婚,不能不说是一个反常的举动。大家不禁都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了吴燕华。

  吴燕华抿着嘴唇,沉默片刻后,她叹了口气,说道:“这是我的主意,先结婚,然后再去寻找我的父亲。”

  “为什么呢?”周平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意外,他关心的是其中隐藏的原因。

  “说起来也简单得很。”吴燕华露出一丝苦笑,“因为我父亲并不赞成我们俩的婚事。”

  周平点头沉吟着,他正顺利地一步步地迈向自己所追寻的答案。

  午后的枯木寺一片寂静,灿烂的阳光似乎丝毫没能扫去笼罩在其上空的阴霾。

  大约半个小时前,顺平停止了呼吸,直到最后一刻,他仍然保持着端坐运功的姿势。虽然心中早已绝望,但顺平从未放弃与他所描述的那个“看不见的恶魔”进行生死较量,他的这种强悍和坚韧的性格使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赢得了罗飞的些许好感。

  经过几个小时的坚持,顺平最终还是败下阵来。由于他在寺中的声望和地位很高,顺平的死引起了合寺僧众的恐慌,而他所描述过的那个传说和“恶魔”也因为他的死变得如此真实。在大家的想象中,那“恶魔”似乎正肆无忌惮地俯瞰着这座山中的孤寺,寻找着下一个被吞噬的目标。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控制局面,罗飞让所有的人都回到自己的寝室,没有特殊原因,不得随意串门或外出走动。枯木寺霎时间变得死气沉沉。

  处理完这一切后,罗飞来到了住持空静的寝室。他端坐在桌前,出神地看着顺平拿过来的那堆“无头草”,陷入沉思。

  空静远远地坐在自己床上,神情不安,几次想要开口,但又担心打搅了罗飞的思路。

  良久之后,罗飞从那些植物中挑出了一株长得最为肥硕的,拿到眼前仔细端详。虽然已经离水有十几个小时了,但它的茎叶仍然碧绿发亮,透露着一种略带诡异色彩的盎然生机。

  “来自‘死亡谷’的无头草。”罗飞轻轻地自言自语,“你真的是恶魔的请柬吗?”

  一旁的空静此时终于忍不住开了口:“罗所长,这个东西现在还是不要再碰的好,顺平死得不明不白的……”

  罗飞听出了空静话里的潜台词,本来顺平吓死顺德应该只是整个事件中的一个插曲,但随即顺平离奇死去,结合那个传说,不能不让人有所联想:顺平正是因为接触了这些“无头草”才引来了“死亡谷”中的恶魔。

  罗飞放下手中的植物,看了看空静:“你如果真的害怕,一会儿我帮你把这些东西拿回空忘屋里吧,反正我已经碰过了。”

  空静担心罗飞产生不悦的心情,不安地挪了挪身体,愁眉苦脸地说道:“罗所长,你不要怪我多舌,这个事情现在确实有些玄妙,很难说清有没有那些传说中的因素存在。”顿了一顿,他看着罗飞,用试探的口吻询问,“刚才在顺平屋里的时候,你闻到了没有?”

  罗飞点了点头,他知道空静在说什么。顺平咽气的时候,他们俩都去探过顺平的鼻息。与空忘、胡俊凯的尸体一样,顺平的身上也有着淡淡的古怪气味。看来空静当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一闻到那种气味,我就想起二十年前的情形。当时的空忘就像被恶魔附身了一样,而现在,那个恶魔又回来了。”空静目光闪烁着,显出心中的恐惧。

  “二十年前的恶魔?”罗飞接着空静的话茬,轻轻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那在二十年前,这个恶魔是怎么被制伏的呢?”

  空静愣了片刻,喃喃地说:“也许只有我师父才知道,那恶魔被封制在画中,可现在又被放了出来。”

  说到这里,空静摇了摇头,这些虽然是他心中的猜想,但他自己也觉得这种解释实在有些太离奇了。

  罗飞沉默不语,他正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走着。原本如一片浓雾般的种种谜团中,现在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亮点,他似乎看到了照亮全局的希望,但这亮点又被几层薄纱包裹着,忽隐忽现,飘忽不定,让人难以捉摸。

  突然间,顺和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打断了罗飞的思绪。

  “你们快过去看看吧。”他气息不定地说道,“顺惠和几个师兄偷偷摸摸地想要下山呢。”

  空静马上站了起来:“下山?为什么?”

  “他们说……他们说不能待在寺里等死。”小和尚一边说,一边有些惶恐地瞟了罗飞一眼。

  罗飞皱起眉头:“他们现在人在哪儿呢?”

  “已经到了前院了。”

  “真是添乱!”空静急匆匆地就往门外走去,“罗所长,你放心,我一定把他们叫回来。”

  罗飞也站起身,快步赶上空静,顺和则小跑着抢在两人前头带路。

  很快,三人便穿过正殿,来到了前院。顺惠和另外两个年轻僧人正站在寺院门口四下张望着,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看到顺和带着空静和罗飞前来,顺惠等人显然有些意外。他们快速地讨论了几句,突然撒开腿,跑上了下山的雪径。

  “快,快叫住他们,让他们别跑!”空静恨不能一步抢到门口,追上这几个胆小而盲目的家伙,无奈腿脚不灵,只能无奈地吩咐跑在最前面的顺和。

  顺和使尽全力追出去,站在山路口大声呼喊着:“师兄,别跑了!住持让你们回来!”

  然而顺惠等人毫不停留,反而加快了下山的步伐,甚至连头也没有回一下。由于道路崎湿难行,顺惠还摔了一个跟头,不过他立刻就爬了起来,看来与继续留在山上的恐惧相比,这点疼痛实在算不了什么。其余两人也都是步履踉跄,显得狼狈不堪。

  等空静气喘吁吁地赶到下山的路口时,顺惠三人已经沿山路跑出了五十多米,眼看是追不上了。

  “山路不通,你们这是干什么去呀!”空静看着他们的背影,急得直跺脚,可他说的话已经无法传到顺惠等人的耳中了。

  “算了,让他们去吧。”罗飞倒显得淡然一些,“等他们发现下不去的时候,自然还会回来的。”

  空静无奈地摇了摇头:“也只有这样了,唉,我们回去吧……”

  “住持,我也回屋去吗?”顺和捂着胸口问道,可能因为刚才来来回回跑得太急了,他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说话的中气也变得有些不足。

  罗飞凝目看着顺和,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

  “你先回去吧,我和住持还有些话要说。”他冲着小和尚说道。

  顺和答应了一声,独自一人往寺里走去。

  罗飞神色严峻,目送着顺和的身影消失在正殿之后。

  “罗所长,有什么不对吗?”空静看出了一些异常。

  罗飞捏着自己的下巴,沉吟了片刻,说道:“等会儿吩咐个人,看住顺和的屋子,不要让他出来了。晚上吃饭,也让人给他送过去吧。”

  “为什么?”空静的心里禁不住“咯噔”了一下,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

  “你没有注意到吗?他的身体状况很不好,眼睛也有些发红。”

  “罗所长,你是说……”空静意识到罗飞话里的潜台词,又急又怕,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微微发颤了。

  “我也只是预防万一,最好是什么事也没有。”罗飞对空静说完宽慰的话,然后长长地呼了口气,看得出来,他自己也是心事重重。

  空静有些茫然地看着罗飞:“那如果有事呢?该怎么办?”

  罗飞沉默着,这也是他正在苦苦思索的问题。

  “等待救援。”半晌之后,他终于开口,给出了这样一个答案。在空静失望的目光中,他抬头看了看广袤的天空,金色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而罗飞的心里却在一阵阵地发凉。也许现在只有他最清楚,事态已经到了一个怎样严峻的地步!

  空静苦笑了一下,不过不管怎么说,既然在等待,那就还有希望。

  “先回去吧。”罗飞一边说一边迈动了脚步,“有些事情,我得一个人静下来好好想想。”

  两人一前一后又回到了空静的屋子里,这次罗飞并不打算久留,他来的目的只是为了帮空静把屋里的无头草清理出去。

  顺平把无头草带进屋子的时候,是用一件黑色的长衣打成包裹携带的。罗飞之前一直都没有太留意这件衣服,现在他要再次把这件衣服打成包裹时,却发现了这并不是一件普通的僧衣。

  准确地说,这并不能算是一件衣服,它更像是一件斗篷。较为奇特的是,在它的后襟处带着一顶连衣的帽子,有点类似于欧洲中世纪的僧侣服饰。

  “这是一件什么衣服?”罗飞把长衣拎起抖开,看个究竟。

  空静瞥了一眼,回答:“这是空忘师弟穿的法事服。”

  “法事服?”罗飞有些不太明白。

  “空忘对灵异占卜一类的东西很有研究,附近的山民家死了人,有时会请他去做一些超度的法事,这就是专门在那种场合下穿的衣服。”

  罗飞点着头,似乎想到了什么,然后他把衣服贴到鼻前闻了闻。

  空静变了脸色:“这衣服也有那种气味?”

  罗飞淡淡地“嗯”了一声,看起来这结果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用衣服把那堆草重新包好,起身准备离去。

  “我把这些都带走了。”他说道。

  空静看着那个包裹,露出厌恶和恐惧的表情,巴不得这些奇怪的东西消失得越远越好。

  “后援什么时候能上山?”在罗飞快要走出门口的时候,空静问了一句。

  “两三天之后吧。如果期间再下雪的话,就不好说了。”罗飞抬头看了看门外的天空,落日的余晖似乎在告诉他这种可能性并不是很大。

  “两三天……”空静喃喃自语着,谁知道这段时间中还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罗飞理解空静的心情,可是现在,除了等待,他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晚斋时,顺惠、顺和等人的消失引起了僧人们的注意,关于顺和已被恶魔附身的传言开始在私下里窃窃传播开来。而顺和的情况也确实不容乐观,他已经卧床不起,虽然还没出现眼口流血的恐怖症状,但罗飞心里清楚,如果不采取措施,那只是早晚的事情而已。

  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呢?事隔二十年,来自“死亡谷”的恶魔再次降临了,而制伏恶魔的方法现在却成了一个迷。

  山区的夜晚来得特别迅速。太阳下山后,天色很快就全黑了下来。按照罗飞的吩咐,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屋里,在一片迷茫和不安的气氛中,枯木寺迎来又一个沉寂的黑夜。

  此时,下午偷跑出去的顺惠等三人正艰难地行进在回寺的路上。他们本想逃离那座被恐怖笼罩着的孤寺,但好不容易走到半山腰,却发现积雪封闭了山路,根本没有下山的可能。幻想被击碎了,他们只能沮丧地选择往回走,山上的情况虽然令人惶恐,但至少那里还有吃有住,不至于冻毙在雪地中。

  刚走出寺门那股兴奋的劲头此时已一扫而光,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步一步地挨到寺门口时,已经是深夜时分了。寺里的人们都已进入沉睡中,整个寺院黑压压的,一片死寂。

  去而复返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再加上三人早已精疲力竭,于是决定不作声张,各自悄悄地回屋休息。

  一踏进后院,顺惠便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总觉得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但又不知道这感觉源于何方。当他来到自己屋前想要开门的时候,这种感觉变得更加强烈,他忍不住回过身来,四下张望着。

  突然,眼前出现的景象让他张大了嘴,巨大的恐惧压迫着他的胸口,几乎令其窒息!

  尚在院子里的两个同伴注意到了顺惠的奇怪表现,他们顺着顺惠的目光看过去,顿时也愣在了原地,满脸骇异的表情。

  一个黑影正站在空忘宿舍的屋顶上,一动不动如入定一般。虽然夜色朦胧,但借着雪光的映衬,可以清楚地看出,这是一个没有头颅的人形!

  因为顺惠的寝室和空忘的寝室相对,此时这黑影对顺惠形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逼视”感觉,顺惠在这种恐怖的压力下,两腿发软,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着。这使得他的脚跟绊在了门前的台阶上,身体随之往后摔了下去。

  屋门被顺惠的这一摔给撞开了,那“咔嚓”的响声刺激了顺惠,使他一片空白的大脑重新运转了起来。

  “来人啊!无头鬼,无头鬼!”他扯着嗓子叫嚷着,略微变调的声音立刻撕裂了沉寂的夜空。

  各个寝室随即都有了反应,有人拉亮了灯,有人迫不及待地跳下床出门查看,胆小的则待在屋里颤声询问着。

  空忘屋顶上的那个黑影此刻也动了起来,“它”似乎害怕暴露在灯光下,沿着屋脊向前院方向跑去,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最先抢出屋的几个僧人都看到了这一幕,那诡异的身形同样令他们目瞪口呆。

  连日来传言中的“无头鬼”此时终于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追!抓住‘它’!”不知是谁首先吆喝了一声,压抑在众人心中的恐惧顿时爆发成一种同仇敌忾的力量,几个年轻胆大的僧人一同向着黑洞洞的前院追了过去。

  此时空静也来到了院子里,他并没有看见屋顶上的黑影,在了解了大致情况后,他立刻带着剩下的僧人们赶往前院。只见先前追过来的那几个年轻僧人正站在西首的客房前,都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怎么回事?”空静急匆匆地上前询问,“‘它’跑到哪里去了?”

  附近的几个僧人都不说话,纷纷把目光投在了一个叫顺智的大高个儿身上。

  顺智平时在寺中有些莽撞,经常被顺平训斥。在刚才冲入前院的那拨僧人中,他跑在了最前面,只有他看到了黑影进入前院后的行踪。

  “我看到‘它’从屋顶上跳下来,然后好像……好像进了这间屋子。”顺智手指西首客房的门口,有些支吾地说道。毕竟天色幽暗,他刚才匆忙间冲入前院的时候,所能看到的景象本就模糊,并不十分确定。

  原本三三两两聚集着的僧人们立刻神情紧张地散开,胆大的对着屋门围着一个扇形,胆小的则躲在了别人身后。他们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那紧闭的屋门,院子里的气氛霎时间如凝滞了一般。

  空静有些茫然地看着那漆黑一片、毫无动静的屋子,困惑和恐惧交错撞击着他的心灵,对他来说,简直没有比这个更糟糕的情况了:连日来令大家人心惶惶的“无头鬼”终于现身,而且潜入了罗飞所住的屋子!

  顺智原本懵懵懂懂的,现在看到大家的样子,而自己又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最前面,不禁有些害怕,他不安地转过头,求助似的看着空静:“住持……”众人此时也跟着他纷纷把目光投了过来。

  空静深深地吸了口气,硬着头皮往上走了两步。虽然心中和大家一样惶恐不安,但他知道自己有义务走出来处理这件事。

  “罗所长,罗所长?”空静站在离屋门两米远的地方,冲着屋里叫了两声。

  屋子里一片沉寂,毫无反应。

  空静又往屋门走近一步。“罗所长?”他一边叫着一边歪头侧脑地想通过窗户向屋内张望,但却什么也看不见。

  僧人们此时起了一些轻微的骚动,有几个胆大的跟了上来。

  “直接推门进去吧!”顺智粗声粗气地说道。空静的举动似乎重新给了他勇气,他走在众人的最前面,做出要动手强行推门的架势。

  空静拦住他,做了个安静的手势。众人屏住呼吸,隐隐可以听见屋内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响动,似乎有人向着屋门方向走了过来。

  那声音很轻,但每一下都像砸在众人的心口上。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那扇黑黝黝的屋门。

  随着“吱”的一声轻响,门轻轻开了,门缝如同怪物的嘴般慢慢张大,站在最前面的空静和顺智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一个黑影贴着门缝挤了出来,当微弱的雪光映在他的脸上时,大家这才松了口气。

  这个黑影正是罗飞,现在他站在门口,显得有些疲惫,一眼看上去给人一种没有休息好的感觉。

  “叫我有什么事吗?”他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空静,似乎他并不是在问话,而是想告诉对方什么。

  “那个无头鬼又出现了!”空静有些疑惑地看看罗飞,然后又往屋里瞥了两眼。

  罗飞丝毫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继续问道:“你看见了吗?”

  “没有。”空静怔了一下,解释说,“很多人都看见了。”

  空静的话引起了诸多僧人的附和,顺智更是无所顾忌地嘟囔了一句:“我还看见最后那个家伙好像就是跑进了这个屋子里。”

  “是吗?”罗飞沉吟了片刻,不动声色地说道,“很可能是你们看错了。”

  顺智有些不服气地梗梗脖子,还想再说些什么,空静突然伸手制止了他:“我相信罗所长的话,肯定是你们看错了。”

  空静态度的突然转换使得他手下的僧人们都有些茫然,就连罗飞也诧异地挑了挑眉毛。

  “你们都回去吧,我还有话要和罗所长说。”空静神色凝重,说话的语气不容辩驳。

  僧人们无奈地互相看看,犹豫片刻后,终于各自散去了。顺智走出不远,又有些不放心地回过头来:“住持……”

  “回去吧。”空静冲他坚决地摆了摆手,“都待在屋里,谁也不要出来了。”

  当其他人全部离开后,前院里便只剩下了空静和罗飞两人,静谧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

  “怎么了?你发现了什么?”罗飞首先打破了沉默。

  空静看着罗飞,一直掩饰着的恐惧终于从他的目光中流露了出来。

  “罗所长,你屋里有镜子,你去照一照吧。”他颤着声音说道。

  罗飞蓦地一愣:“你什么意思?”

  “你的……你的眼睛……”

  “眼睛?”罗飞突然意识到什么,心中“咯噔”一下。

  空静悲哀地摇着头:“你自己去看看吧。”

  罗飞的心狂跳起来,他强行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回到屋内拉亮了电灯,然后他三两步冲到床头的镜子前,看着里面自己的脸。

  和他猜想的一样,镜子里出现的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眼睛通红通红的,在昏暗的灯光下,犹如鬼怪一般。

  罗飞用双手支撑着桌沿,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着,他很清楚这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空静茫然无措地在门外站了片刻,两天来同仇敌忾的情谊最终战胜了他心中的恐惧,他迈动脚步,准备向屋内走去。

  “别进来!”罗飞注意到他的举动,转过头来喝止。

  空静被罗飞严峻的表情震住了,他停下脚步,但还是忍不住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了?那个恶魔……”

  “顺平说得没错。”罗飞苦笑了一下,“那恶魔找到了我,接下来它也会去找你们的。”

  连罗飞都说出了这样的话,空静不由得骇然瞪大了眼睛,绝望和无助的感觉如同凉水般浇在了他的心头。

  “那我们该怎么办?真的没有办法对付它了吗?”空静喃喃地说着。

  “办法肯定是有的。”罗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可究竟该怎么做呢?”

  办法是有的!空静听到这样的话,心中振奋了一下。他用期待的目光看着罗飞,不知为什么,即使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事情诡谲重重,连罗飞自身都陷入了“恶魔”的纠缠),但他对这个男人仍然有一种强烈的依赖感:只要罗飞还没有绝望,那事情就还有逆转的可能。

  在这种信念的鼓舞下,空静自己也产生了一种责任感:“罗所长,现在需要我做些什么?”

  “控制住僧人们的情绪,等待救援。”罗飞摆摆手,“你现在就回去吧,让我静静地想一想。”

  空静点点头,默视罗飞片刻,转身离去。罗飞的话说得很简单,但空静深知其中的分量。如果事态继续恶化,精神已处于崩溃边缘的僧人们一旦失去控制,后果难以想象。自己作为住持,无论如何都必须为此负责。

  此时,空静甚至有些怀念顺平了,如果他在的话,自己心里便会有底得多。而想到顺平死时的可怖情状,空静的心禁不住又紧缩了一下:自己难说不会遭遇同样的下场!

  空静走后,罗飞关上屋门,然后回到床前坐下。不久之前,他还在为自己的某个发现而暗自欣喜,但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他在刹那间陷入了巨大的危机中。而且可以预见,这场危机必然会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席卷全寺。从已经发生的情况来看,至少自己是等不到救援的那一刻了。

  必须自救!

  可是怎样才能自救?到目前为止,罗飞几乎已经弄清了山上所发生种种怪事的来龙去脉——恶魔,无头鬼,都已经在他面前现出了原形,可是对于怎样击退它们,罗飞仍是一无所知。

  而此时恶魔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正肆无忌惮地向罗飞发起攻击。罗飞面对这样的攻击毫无抵抗能力,他的身体慢慢虚弱,意识和思考能力也随之一点一滴地流逝。看起来,他想要挽回颓势的可能性已经越来越小了。

  在这种情况下,保证休息、保存体力也许是对抗恶魔最实际的办法了。罗飞躺倒在床上,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一直睡到天色大亮,直到一阵闹哄哄的声音把罗飞吵醒。恢复清醒之后,罗飞的第一感觉便是脸上肿胀得厉害,双眼更是涩得难受,他用手轻轻在眼角处揉了揉,一种温湿的感觉从手心处传了过来。

  罗飞心中一凉,把手掌摊在眼前,那上面一点醒目的殷红,赫然是新鲜的血迹!

  喧闹声一路来到了客房门前,罗飞隐约听见空静的嗓音夹杂在里面:“大家冷静点,听我的,不要激动……”

  然而他的劝说显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顺智嚷嚷着接过话茬:“冷静?再冷静,大家就都完了,一定得采取措施!”

  随着一声撞响,房门被粗鲁地推开了,顺智当先抢到了屋里,另有两个年轻的僧人跟在他的身后,都是一副鱼死网破的悲壮表情。

  罗飞坐起身来,看着这几个闯入的不速之客。

  顺智看到罗飞的骇人景象,蓦地一愣:“罗所长,怎么你也……”随即他转过身,冲着门外说道:“住持,连罗所长都这样了,还能再等吗?!”

  空静慌慌张张地挤进了屋,无奈地看着罗飞:“我实在控制不住了……顺和死了,另外还有三个僧人现在也和你一样……”

  “来得真快……”罗飞似乎在自言自语,然后他挣扎着站起身,直视着顺智等人,“你们现在想怎么样?”

  顺智对罗飞却并不十分在意,他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停留在墙角处。

  “在这里!”他兴奋地叫了一声,冲过去把堆放在那里的“无头草”一揽子抱了起来。

  “就是这些祸害!快烧了它!”旁观的僧人纷纷附和着。

  罗飞这才明白了过来,原来他们信了传说中的话,把这些“无头草”当成了惹祸的元凶,所以一路找到了这里。

  顺智找到了目标,不再停留,抱着那堆“无头草”向屋外冲去,其他僧人也都跟着他一哄而散。屋子里只剩下了空静和罗飞两人。

  虽然已经非常虚弱,但罗飞还是艰难地迈动双腿,向门口走去。

  空静上前扶住他:“罗所长……”

  罗飞注意到空静的眼中此时也布满了血丝,他先是一愣,然后苦笑了一下:“我们一起出去看看吧。”

  两人搀扶着来到后院,十几个僧人围成一个圆圈,中间是空忘、胡俊凯、顺平、顺德以及刚刚死去的顺和的尸体,顺智带着两三个人正在把伙房里的柴禾草秸等物往上堆放着。

  罗飞立刻明白了他们的意图,竭力上前想要阻止:“不能……不能烧尸体,你们这是在破坏证据!”

  早已失去常态的僧人们哪里还听得进这样的话?有几个人转过头来,用一种夹杂着憎恶和同情的奇怪目光看着罗飞。

  罗飞突然间明白了这目光的含义,在他们眼中,自己其实也和那些尸体差不多了。只等着一断气,他便同样会被架上这简陋的火刑场。

  罗飞的心中升起一阵悲凉,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彻底淹没了他。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也不会相信自己这次上山居然会迎来这样的结果,然而残酷的现实摆在他的面前,他还有什么机会去挽回呢?

  他的视线已逐渐开始模糊,思维也变得艰涩起来,他所追寻的答案,在哪里?

  恍惚中,他看见一团火光从圆圈中心升起,僧人们用最原始的方式与神秘的“恶魔”做着最后的斗争。

  顺智走到火堆旁,一把把地将那堆“无头草”添加到越烧越旺的火苗中。

  一股奇怪的气味散了开来!

  一九五五年。

  盛夏的龙州市。午后的天气异常炎热,简陋的街道上冷冷清清,没有几个行人。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不急不慢地穿行在路边的树阴中。他个子不高,但腰板却很挺拔,衣着简单得体,虽然神情已经显出一丝疲惫,但他的双眼仍然放着炯炯的光芒。

  他的身上背着一副画板,在走出树阴的时候,他便把画板举过头顶遮挡毒辣的阳光。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正前方,这通常是意志坚定的人所具备的特征。

  前面不远处的槐树下,坐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他衣衫褴褛,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一看便知道是个流落街头的小乞丐。在男子到来之前,他一直在垂头哭泣着。在他的身旁躺着一只刚刚死去不久的小花狗,这正是造成他哭泣的原因。

  也许是哭累了,也许是男子的气概吸引了他的注意,总之当男子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小男孩抬起头来,用婆娑的泪眼看着对方。男子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目光,他转过头来,与小男孩对视着。如同命中注定一样,男孩眼中某种说不出的东西立刻打动了他,他停下了脚步,走到男孩面前,从此开始了一段横跨数十年的恩怨。

  “小孩,哭什么呢?”他饶有兴趣地问道。

  小男孩有些畏缩地挪了挪身体:“我的狗……我的狗死了……”

  “哦。”男子蹲下身来,用手拨弄着小狗的尸体,这是一只五六岁大的黑白花土狗,模样倒是可爱得很,从男孩依恋的眼神来看,这也许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伙伴了。

  男子低头沉思了片刻,似乎作了什么决定。

  “你跟我来吧,我能让你的小狗变活。”说完,男子便自顾自地起身离去了。

  小男孩看着男子的背影,噙着眼泪犹豫了片刻,然后他抱起小狗的尸体,跟在了男子身后。

  男子侧过眼角往后瞟了瞟,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脚下却是丝毫不缓。

  如此一路走了有二十多分钟,两人穿过街道,走进小巷,最后来到了一间绿树遮盖下的平房前。

  男子进屋搬了张凳子出来,然后在门口坐下。小男孩站在五六米开外,期待而又胆怯地看着他。

  男子架好画板,手中的画具如彩蝶舞花般挥洒起来。在这个时刻,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工作中,他的神情是如此专注,周围的任何声响,任何动静似乎都已和他处于了不同的时空之中。

  终于,他结束了画板上的舞蹈,重新回到了现实世界中。那个小男孩此时已显得有些疑惑和不耐烦,但又不甘心离开。

  男子笑了笑,冲小男孩招招手:“你过来。”

  小男孩犹犹豫豫地走到近前,男子转过画板,一只活灵活现的小花狗出现在男孩的眼前。

  男孩睁大了眼睛,那画上的小狗双目盼盼,垂耳摇尾,便像要从纸面上跳下来一般。他禁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抚摸那小狗身上的柔软毛发。

  男子突然把那张画纸从画板上揭了下来,然后当着男孩的面,几把将其撕成了碎片。

  男孩愕然地看着他,刚刚的欣喜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眼泪又开始在他的眼眶中打转了。

  “想要这样的小狗吗?”男子问道。

  小男孩急迫地点着头。

  男子不易察觉地笑笑,把手中的画笔和画具塞在小男孩的手里,然后径自走开了。

  大约三个小时后,男子从幼儿园里接回了自己的女儿。当父女俩来到自家门前的时候,那个小男孩正趴在地上,他的身边铺满了画纸,每幅纸上都有着一只笔法稚嫩的小狗,而他仍在继续画着。

  “爸爸,那里有个小乞丐。”女孩扯着男子的衣襟说道。

  “不,他不是乞丐。”男子看着一地的画纸,眼中露出难以掩饰的兴奋,“以后他就是我的徒弟了。”

  这个中年男子便是吴健飞,此时的他正处于艺术生涯的第一个巅峰期。在和小男孩对视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了对方眼中闪动的灵气。画纸上那些小狗证明了他的判断,而男孩展现出来的坚韧不懈的性格更让他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可造之才。

  男孩已经画得入了迷,直到吴健飞父女俩走到他面前,他都没有发觉。

  “这只小狗死了吗?它真可怜。”小姑娘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小花狗。

  这银铃般的童音传到了男孩的耳朵里,他抬起头来,在生命中第一次看见了吴燕华。

  吴燕华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衬着她那细腻的肌肤,如同瓷娃娃一般娇柔可爱。男孩呆呆地仰视着她,感觉对方就是一个来自不同世界的天使。

  在遇见吴健飞父女之前,男孩已经漂泊流浪了很久,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从没想过再要留在哪个地方。但是现在,你就是打也打不跑他了,他永远也不想再离开这个女孩。

  正处于兴奋中的吴健飞没有看出男孩内心的变化。当他要求男孩拜师时,男孩痛快地答应了,这让他非常高兴,他愈发认为自己和这男孩之间有着某种非同一般的缘分。

  从此,这个叫胡俊凯的男孩便成了他们家庭中的一员。不管他留下的初始目的是什么,后来他确实迷上了绘画艺术并显示出过人的天赋。在吴健飞的指点下,他的画技突飞猛进,很快就入了门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吴健飞并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冷癖、执拗、暴躁都是他性格上的缺点。但他和胡俊凯却相处得很好。也许因为从小流浪,受了太多的委屈,胡俊凯早已学会了把脾气藏在心里。吴健飞对他的责骂他都能泰然承受,有道理的他听着,没道理的他也不作辩解。就这样,两个人的性格达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

  对于吴燕华来说,胡俊凯则是一个非常好的玩伴。长年的漂泊使他掌握了很多有趣的生存技能。他了解动物,知道哪些昆虫可以吃,怎么吃,这在当时是一个非常能够让孩子着迷的本领。没过多久,两人便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朴实的情谊也与日俱增。

  胡俊凯的画技达到了一定的水准之后,便不再需要吴健飞过于费心的指导。于是吴健飞陆续又收了两个徒弟:张斌和陈健。

  由于有胡俊凯在先,吴健飞对这两个徒弟的起始期望值都很高,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他们在艺术天赋上和胡俊凯相差甚远。失望之余,吴健飞的坏脾气彻底发泄了出来,他对张斌和陈健的打骂成了家常便饭,两个孩子敢怒不敢言,时间长了,心中难免形成积怨。

  胡俊凯在这个家庭式的团体中承担了兄长的角色,虽然获得师父的宠爱,但他从不会以此来弹压自己的两个师弟。他用自己的画技赢得了张斌和陈健的尊敬,同时用真切的关怀赢得了两人的信任。因此虽然吴健飞对三人区别对待的态度令张斌和陈健非常不满,但他们并没有把这股怨气记在胡俊凯的头上。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转眼到了一九六○年,胡俊凯已经长成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此时胡俊凯的画技已经隐隐有自成一家的趋势。吴健飞和他的交流已不仅仅是指导和学习的关系,很多时候,他们是在互相探讨艺术上的感觉,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因此而愈发亲近起来。在那个夏天,他们常常彻夜而谈,累了便抵足相眠。时间一长,吴健飞的心里开始产生一些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也许是常人难以理解的。

  吴健飞曾经有一个挚爱的妻子,但她在吴燕华出生后不久就病故了。失去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怀着对妻子深深的思恋,吴健飞从此再也没有接触过任何女人。十几年来,他独身一人,默默忍受着寂寞的煎熬,这也是造成他日后性格古怪的主要原因。

  人类最原始的本能终究是压抑不住的,对女人的拒绝心理使得吴健飞的欲望从另一个方向萌出了头。他开始   终于,在一个燥热的夏夜,吴健飞的欲望冲破了理智的束缚。懵懂中的胡俊凯茫然而又慌乱地承受了这一切,从此,师徒二人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局面。

  应该说,最初胡俊凯对这样的关系并不是非常抵触,从小失去亲人的关怀,他对吴健飞本来也有着一种较深的依恋和感激。在错误的引导下,这种感情很自然地向着一个不同常态的方向发展了下去。

  这样又过了两三年,胡俊凯的心智日渐成熟,开始意识到这种关系的荒唐。与此同时,另一种感情开始侵入他的生活,一种任何青春少年都无法抗拒的感情。

  吴燕华此时已经出落成一个婷婷初立的少女,那秀丽绝伦的面容和与生俱来的古典气质几乎让所有见过她的男孩痴迷。但那些男孩注定是伤心的,在她心中,除了与其朝夕相伴,青梅竹马的胡俊凯,已经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了。

  胡俊凯正处于情窦初开的年纪,而吴燕华一直以来都是他心中的天使,他的情感不可阻拦地向着吴燕华的方向靠了过去。他开始有意识地和吴健飞保持距离,追求自己正常而美好的未来生活。

  吴健飞感觉到了胡俊凯的变化,他也意识到随着对方渐渐成年,自己想要像以前那样控制他已不可能。而吴健飞自身对两人间那种关系也怀着很深的负疚感,因此,他也默认了这一变化,只希望这件事情能够永远地隐藏下去。

  胡俊凯和吴燕华之间的感情愈来愈热,很快就达到了生死难分的地步。不过胡俊凯对吴健飞多少还有些顾忌,他和吴燕华之间的感情交往一直都是背着师傅进行的。但越是这样,两人之间越能产生一种甜蜜的感觉。

  终于有一天,女儿忍不住向父亲倾吐了心中的情事。一直蒙在鼓里的吴健飞大吃一惊,对他来说,女儿便是生命中最宝贵的一块璞玉,他实在无法接受吴燕华在感情上夹杂到他们俩之间来,这对他来说,无异于是一种荒唐到几近乱伦的行为。

  吴健飞立刻严禁女儿和胡俊凯之间来往,吴燕华伤心欲绝。对于她来说,父亲的话是不可违抗的,虽然不明所以,但她还是痛苦地断了和胡俊凯感情上的联系。

  胡俊凯仍然像小时候一样,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没有作任何的辩白和抗争。在他的生命中,吴燕华的重要性是超过一切的,他不会作无谓的争取,但在心中,他也绝对没有放弃。

  在这种尴尬和压抑的气氛下,三人间保持着微妙的关系,直到那段动荡的日子开始,平衡被打破了。

  本来占有绝对威严的吴健飞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地位,他被关进了牛棚,成了革命小将们的阶下囚。

  饱受怨气的张斌和陈健等到了发泄的机会,孩子气的报复心理和扭曲的社会环境暂时把他们变成了魔鬼,他们用各种方式折磨着吴健飞,积压了数年的怨气仿佛都要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不过好在中间多少还碍着吴燕华和胡俊凯,否则吴健飞的处境只怕还会悲惨很多。

  没有了吴健飞的监管,吴燕华和胡俊凯的感情很快又回热到了最高点。在一个月色蒙蒙的夜晚,胡俊凯拉着吴燕华的手,第一次正式向心仪的人求婚。

  “嫁给我好吗?”他说,“和我过一辈子,我会永远对你好的。”

  吴燕华咬了半天嘴唇,嗫嚅道:“只要我父亲同意,我就答应你。”

  胡俊凯把吴燕华搂在怀中,没有再说什么。

  第二天,胡俊凯来到了关押吴健飞的牛棚,向他提出了自己和吴燕华的婚事请求。

  虽然在地位上已今非昔比,但吴健飞的性格使他在这样的环境下只会变得更加坚硬如磐石。

  “绝对不行。”他的话语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只要我还活着,你们就休想走到一起!”

  胡俊凯沉默片刻,转身离去。和以前一样,他暂时没有反抗,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已经放弃。

  吴燕华对父亲的答复非常失望,但在她心中,父亲永远是最重要的,即使承担着再大的痛苦,她也绝不会违背父亲的意愿,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父亲正承受着极大的苦难。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继续进行,吴健飞的苦难还在加深。性格刚硬的他在面对各种折磨和羞辱时从不露出一丝一毫的退让,这使得那些革命小将们非常恼火,他们把吴健飞竖立成了“死硬派”的典型,批斗的次数和力度都逐渐加强。几个回合下来,吴健飞已是憔悴不堪,身心受到了极大的摧残。

  面对这种情况,吴燕华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要把父亲从苦难中解救出来。只凭借自己的力量显然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她找到了胡俊凯,这是她目前唯一可以依赖的人。

  胡俊凯答应了吴燕华的请求,两人共同制订了解救吴健飞的计划:利用胡俊凯轮值看守吴健飞的机会展开行动。

  那是一个月色明亮的夜晚。胡俊凯把吴健飞带出了牛棚,两人一路专门选择偏僻寂静的小道,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城郊。在那里,吴健飞和吴燕华父女俩见了最后一面。

  这是一个惜别的时刻。不管三个人在一起的关系多么微妙,但他们相互之间都是最亲密的人。

  吴健飞父女互吐亲情后,终于到了要挥泪作别的时刻,按照计划,接下来将由胡俊凯带着吴健飞到南明山地区的山户中。

  而此时的吴燕华似乎仍没有说完,犹豫再三之后,她终于开了口:“爸爸,我还有一件事情……想求你……”

  “什么事?”吴健飞看着女儿欲言又止的神态,很快明白了过来,他的目光从二人身上扫过,然后执拗地摇了摇头,“我不会同意你们的婚事,如果你们想借这个机会来胁迫我,那你们现在就把我送回牛棚。”

  吴燕华垂下头,委屈的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儿。

  “算了,这些事都放一放,等以后师傅回来了再说吧。”胡俊凯淡然地打着圆场,然后吴健飞父女俩便在这样一种略显尴尬的气氛中作了最后的诀别。

  胡俊凯带着吴健飞向深山中走去,那时候山路还没有修葺,山中的村落与外界几乎处于一种隔绝的状态。胡俊凯早年流浪时,曾跟随一个挑夫讨过一段生活,因此对山中的地形等相关情况还算熟悉。

  山路崎岖难行,吴健飞的身体又很虚弱,虽然一路上胡俊凯半拉半背地协助着他,但一两个小时之后,他明显支撑不住了,气喘吁吁地要求休息一会儿。

  “再坚持一会儿吧。”胡俊凯指着不远处,“前面山腰上有个平台,到了那里我们好好歇会。”

  吴健飞点点头,咬牙支撑着,又往上攀了六七十米,终于来到了胡俊凯所说的那个平台处。这时的他早已累得不行,一屁股坐倒在地,再也不想动弹。

  此时空山幽静,月色蒙蒙,偶有微风吹过,树影婆娑作响,别有一番韵味。

  吴健飞的气息逐渐平息之后,不禁被这淡泊清雅的气氛迷住了,他站起来,走到悬崖边向山下远眺,只见山谷中郁郁葱葱,枝蔓茂密,一派生机盎然之象。

  “这下面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吴健飞饶有兴趣地询问,“景色很不错呀,以后可以来采采风。”

  胡俊凯沉默片刻,沉着声音说道:“那个地方叫‘死亡谷’。”

  “死亡谷?”吴健飞皱起了眉头,不明白这看上去一片生机的地方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可怖的名字。

  似乎受到了这诡异地名的感染,吴健飞突然觉得有些不安,脊背上泛起一阵凉凉的感觉,他转过身,想退回到平台上。

  胡俊凯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来到了他的身后,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吴健飞猝不及防,一下子几乎和他贴了个脸对脸。只见他呼吸急促,两眼圆瞪,额头上泛着青筋,在寂静的夜色中,他俯视着吴健飞,令其不寒而栗。

  “你怎么了?”吴健飞惴惴地询问。

  胡俊凯没有回答,向前又迈进了一步,把吴健飞逼到了悬崖边上。

  吴健飞心中一惊,意识到不妙,侧身想要从胡俊凯身边绕开,逃离危险的境地。

  胡俊凯突然伸出手,使劲把吴健飞往悬崖方向推过去。吴健飞重心一晃,一只脚踏进了悬崖,他大惊之下,下意识地伸出手,顺势牢牢地抓住了胡俊凯的一只胳膊。胡俊凯一个趔趄,摔倒在悬崖边,而吴健飞则完全失去了支撑,仅靠攥着胡俊凯的胳膊形成悬挂在悬崖外的姿势。

  “你干什么!”吴健飞最初的惊慌和恐惧已经完全转化成了愤怒,他瞪着胡俊凯的眼睛,嘶哑着声音叱责。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作为生命中最亲近的人之一,胡俊凯居然会对自己下这样的毒手!

  胡俊凯躲避着对方的目光,用手疯狂地掰着吴健飞攥在自己另一只胳膊上的手指。

  “你活着,我和燕华就不能在一起……你活着,我和燕华就不能在一起……”他用一种既似呜咽又似号叫的可怖声音反复说着这两句话,这两句话支撑着他现在的行为,其他所有的事情,师徒俩所有的恩情此刻似乎都不存在了。

  霎时间,吴健飞明白了一切。他心中的失望、痛苦和愤怒远远超出了对死亡的恐惧,苦笑了一下之后,他自己松开了手。

  胡俊凯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吴健飞的身躯像树叶一般坠入了洋溢着邪恶生机的死亡谷,那一刻,吴健飞的眼神永远地烙在了他的脑海中,那种喷薄而出的愤怒像冰凉的利剑般刺入他的心口。直到二十年之后,每当他再次回忆起这种眼神的时候,都会有一种浑身上下沉浸在火焰中的感觉。

  一切重新归于沉寂之后,胡俊凯回到平台上,他的心情如波涛般起伏,被一种难以言述的复杂感情纠缠着:

  茫然、害怕、内疚,甚至还带着一点点的兴奋……

  逐渐平静住自己的心情,胡俊凯开始思考下一步的计划。其实他早已做好了安排,这将是一个完美的方案,而且到目前为止,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

  第二天拂晓时分,胡俊凯来到了山区中的林东村,花钱雇用了一个年纪和身材都与吴健飞相仿的挑夫。他付给了挑夫三个月的工钱,然后把对方带到了山区更深处的黄家村。在这里,吴健飞找到了老实厚道的黄德明夫妇,把自己的“师傅”托付给他们,让他们管吃管住,照料好他。吴健飞一次性付给了夫妇俩三个月的生活费,余下的钱由“师傅”自己按时结账。

  对于挑夫来说,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活计了。有吃有住,什么也不用管。按照和胡俊凯的约定,当三个月的期限快到时,他的工作也就结束了。他只需偷偷收拾好行李,离开黄家村便可。

  胡俊凯安排好这一切,回到了龙州市。面对革命小将们的猜疑和盘问,他如同铁板焊了嘴,一个字也不说。吴燕华深信自己的父亲已经脱险,看到胡俊凯为此而受了不少委屈,心中对其的感激和依恋日益加深。终于有一天,两人相互许下誓言,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样的情况,他们都不再分开。

  那段日子过去之后,胡俊凯和吴燕华开始商量结婚的事情。吴燕华主动提出先结婚,然后再把父亲接回来。胡俊凯知道这么做没有什么意义,但既然吴燕华有这个心,他也就顺势答应了。

  婚后,两人去黄家村找到了黄德明夫妇,正如胡俊凯设计好的一样,朴实的夫妇俩告诉他们“师傅”很早之前就独自出走了,下落不明。

  吴燕华虽然失望,但也没有多想,事实的真相似乎会就此而隐藏下去。但胡俊凯没想到的是:坠入“死亡谷”的吴健飞并没有丧命,而那个挑夫却出人意料地死在了黄德明家的地阱中。

明天继续来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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