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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的成因靠想象力横行,好诗从不讲理



来稿·诗歌

编者按:多次收到伦刚的来稿,包括长篇组诗《苦西绒笔记:在木雅人的故乡》,诗歌岛曾经选编过其中两首。今日再读,不忍割裂组诗之美,遂决定全文编发,以飨读者。

▍苦西绒笔记:在木雅人的故乡(十八首)

伦刚

苦西绒的月光

我见过的月光

都不及

今晚苦西绒的月光

让我称一称这月光

直到月蚀

直到我目盲

像一只迷失于时光中的独脚鸟

仍在黑夜的沼泽里

默默地蹦跳

成为无助,无争,无倦的

一片浩瀚

我不在乎:死的一击

月光使我在渺小中显露

我重新诞生

从公元元年开始

月光的步履小心翼翼

蹑足

踱向危险的沙堤

*

嘶鸣

秋月大得亮得没法说

我在露台嗅着,尝着——

与明月彼此阅读,长久地领略夜气

但在黑马哦人砰砰蹄击木门,长久焦虑不安的嘶鸣里

我发现我喉头的痛苦

我在三楼木楼梯上大喊其米扎西告诉格桑曲珠

是不是狼或别的野兽跳进了畜圈袭击马匹

格桑曲珠说哦人在原始森林丢失了她的小马驹

哦人四岁了,第一次做母亲……

我一次一次从淙淙不息的雪水溪流里

湿漉漉地爬上崖岸

攀上她的舌头,在悲苦的嘶鸣里:

我们都是母亲

*

眺望惹哈厄洛,想到击穿你的人

太阳,月亮,星星,来了

那么,鲁米呢?

舍姆斯、扎库布、霍萨姆丁

把鲁米击穿又送回

这是旗帜的共鸣

却被尘俗的风吹得颇为荒谬

要拆散音韵里的秘密

这些大道的引路人

混合你的眼耳口鼻舌

在无边恩典的大海里,他们

合成为一个人:你自己

用你的风吹刮你自己

崭新的风横扫了虚空——

你不再留恋不再牵缠

(惹哈厄洛冰山:木雅人心中的神山。)

*

做一回夜鸟

我的嘴到夜鸟的嘴里去了

品啜它的悲啼,我

被撕碎,散落四处

我恍然大悟

我是一只夜鸟

醉倒在酒坛里

每个方向都不是方向

但皆可行至静谧的每一处

夜鸟的嘴啄着我的嘴

告诉我我的嘴是怎么长出来的

我像夜鸟一样寡言鲜语

静享闭嘴的欢愉

我也品尝夜鸟鸣啼的蜜

并清醒地听到那声音是我的

我和夜鸟共赴大海的醉态

成了酒的嘴与舌

*

哑默的鸟

我听惯了寂静,请勿

以声音听我

鸟哑默时,那沉寂的容器

之空之大,必有怜悯

把我装入

在荒寂的山谷,诡秘的

雪豹用吝啬的寂静

喂养我

狺狺的梦和下崽的兽

完成我

再一次言说寂静,我的耳

被死者烂醉的舌

横扫

我从大喊大叫的嗓子里

掘出寂静

用它漱口

追抵声音飞旋的谜团——

此刻的寂静

使我发抖——我搬把椅子

遥对星空

*

泥擦擦

今天下午,和孩子们在风雪中转佛塔

我想偷一个泥擦擦

带回老家,放在书柜里——

锁住的方形小屋,千万泥擦擦快堆满了

从窗棂的木格,伸手可拿——

我绕小屋转圈时动了心思

但我又逮住念头

我对其米扎西说……

他说不行,那会坏你的因果

他引我走进旁边的小屋

转动彩色经幡裹绕、直拄屋顶的大转经筒……

我们穿行于宁静若沉睡的臧楼间

打开的窗中忽然传出几声木雅话“来耍啊!”

仿佛是我百世前曾于此地听到过的一声……

听,外面风雪交加

泥擦擦渴望地挤在一起

阿妈又为我舀了碗热气腾腾的酥油茶……

想着风马旗、玛尼堆、泥擦擦——

我多想到它们中取暖

或亲手做一个放进去

*

岩羊翻山

岩羊们看见我,调头飞攀悬崖

踩下哗哗的石子,翻山而去

我把手指含在口中一声呼哨,感到

小提琴胸腔的欢快,词典里

名词的欢快,形容词的欢快

和动词逃离现场时编纂者的欢快

*

礼佛

阿妈把经书递到我手中。我俩都不识藏文

站在佛堂门口,我知道木雅语没有文字

今天下午,这些文字抓住我的视线

在零下二十度,我力图获取某种青铜的力量

我跨出佛堂,把手搭在眉毛上

阳光撕咬着晃动,雪峰白亮的牙齿一闪

我转身移到阴影里,见窗台的转经筒被手磨亮

带着时间的光泽偷笑,抓扯我惶惑的眼神

我跨进佛堂,和阿妈一起给所有杯盏换上净水

点燃属于人神万物的酥油灯

像一场虔诚、仁慈的款待,我弯腰

像阿妈那样合掌,进入光的怀里

*

在美朵措沐大风

每一只野兽都有一个风动仪

它藏在野兽的舌尖上

测量生之难度

直到野兽不再醒来

*

马眼里的影子

龙达、风马旗、经幡、转经筒……

走动

大地有一个喘息的声音:

寂静

马的鼻息喷到我脸上:流出的苦

沉浮

有人在苍茫大地种树

用风喂马眼

有人在马眼的光阴里垦荒

打开时节的两扇门

马眼里涌动着地脉

青青青稞涌至膝头……

误入木雅人的故乡

我成为马眼里的一道泪影

*

游戏

合上手掌,打开手掌

就能形成峡谷,不信试试

万物的成因靠想象力横行,好诗从不讲理

睁开眼,闭上眼

雪豹就会跃下惹哈厄洛的冰峰,到你梦中

再潜入我梦中啃骨头,不信试试

黑夜之后是白日,在太阳下数星星

我干咳两声,揣手进门又出门

我还没学会到地里种青稞,就走向曲珠家的水力磨坊——

上磨与下磨咬着青稞粒儿

我看见自己漏进磨心,我看见自己

无数粒青稞面粉扬尘

*

松茸

我不记得我是怎样的生物——

年广岛原子弹袭击后,唯一存活下来

我的母亲又是哪种孢子,被风吹走

如果我知道自己是孢子变的

我会再次成为松茸,以感恩孢子

从孢子到松茸,我梦见鸟蛋和飞鸟

只有翅膀解释了我的梦

我的梦被多少追逐者吃过

我的肉身载着什么样的魂,我也不甚知之

倘若食我者了知亿万孢子散落一地

仅存活一个,经六年的黑暗才能长成神菌

那急于扬名立万的人就会沉默,就会

到高海拔的人迹罕至的林地扎根

诗歌就会找到自己的孢子

*

清澈的瞬间

我幻化为溪流边喝雪水的林麝——

称它为梦,在分秒中流逝

漂泊于日与月的奇迹中

映照自己,掉进溪流中饮绿影

好玩极了,我歪斜地走

放松的风舒展林麝骨肉的枝叶

我举起绿镜子:它的眼神

吹我一口气,宁静上升为

倒影,不需要想象力的翅膀

*

“没有火就不会有烟吗?师傅”

喇嘛藏红色地在我前面的林子里晃

没有停步

踏着溪流之上的独木过去了

我不敢涉越独木——

下行,绕很远的路

喇嘛在佛庙门前,笑道:

“经过温泉了吗?

温泉没点火,在冬天有没有烟?”

*

月夜漫步

我相信月光,推开森林的木门

看见痛苦的中庭,看见幸福的穹顶

岩石已回到家里,相互掐杀的人明白

树并不吞食树上的猕猴

轨道是沙沙的树叶发光

雪水的溪流清洗我分离的语言

我找一个作为肉身的替代品

一朵格桑花松绑了,祭坛的精灵

带回摧毁——牧神的沉思

我不惧怕这林神的谷地,饥饿当在其中

*

起风的苦西绒

起风的苦西绒

大雪从原始森林奔出

野放的牦牛向中坝的藏寨奔逃

我跟随淙淙的雪水

来到木雅人的生息之地

抓住死者的腰带

顶着夜空的陷落

犁割暴风雪

在恐怖的啷当声中

藏楼古老的木门

和火堆

尝着我灰暗的嗡嗡

*

雪夜

梦在淘沙,喧嚣,直奔子夜

与风声格杀,争夺鹅毛

苦西绒的牛场木屋,我睡在火堆旁

老马忧郁地吃着木桶里的青稞

我沉浮在雪声里,呼唤着醒来

拨开门闩,子夜正闪闪发亮

*

牛场夜,暴风雪

我被哀嚎弄醒了

斜躺在火塘旁,滴滴答答

醒,使我骑着我成为骤起的暴风雪——

来自远古,呜呜将木屋扑打

往火堆添柴,盯住火

扫掠惊恐,我正是我不识的那物

不然此刻——我何以又是冰冻的溪流

“唵嘛呢呗咪吽”——我念诵

我是一坨生铁,打成铁锹,磨砺

我——做到星际的瓦砾也能听见

暴风雪把森林越发绷紧了

我赤裸地跃入,大喊——

我的木雅语撕破黑夜,释放极乐的飞旋

企图抢救危险的白色塑形

◆伦刚◆

伦刚,四川蒲江人,曾在峨眉山、雅安、大邑、蒲江等地经营书店,年起幽居家中。曾在《诗刊》、《星星》、《绿风》、《诗歌报月刊》、台湾《海星》等发表诗歌。

曾在诗歌岛发表:《帕瓦罗蒂像我父亲》

1)诗歌创作、翻译:创作以现代诗为主,翻译作品需附上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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